这些故事，是听来的，无关于我。
我一个人的故事，是如此单薄，但加上你们的，足够了。
即使这些故事根本算不上的故事。
【1】宋初最初
小时候去上学，要穿越过一块麦田，一条溪流，以及火车轨道下的一个桥洞。
每天清晨，火车从遥远的地方来，到遥远的地方去，轰鸣的声音撕破小镇的宁静。路过桥洞时候，我常常能够听到火车和轨道摩擦战栗而又嘈杂的声音，那悬在头顶的喧嚣震得耳朵发麻。
我不知道阿木是怎么忍受这声音的，他就在那桥洞下住着。
我也不知道阿木是什么时候来的，像是某个清晨或者傍晚的突然出现。
他是个流浪汉，衣服和脸都是皱巴巴的，裤子和头发都是乱糟糟的，眼睛有些浑浊，但他总是爱笑，有点傻傻的。阿木不是他的名字，是大人们对他的称呼。阿木在我们的方言里是傻子，笨蛋的意思，但阿木不在乎这个，又或者说根本不懂。我不知道阿木是怎么生活的，他从来没吃过什么东西喝过什么东西，难道他不会饿吗？难道他不会渴吗？我很好奇。
我的小伙伴夏沐也觉得很好奇。
“他或许是个超人，超人当然可以不吃不喝。流浪汉只是他的伪装，毕竟拯救世界不能太张扬！”夏沐若有所思道。
“怎么……怎么会！”我被夏沐奇怪的想法有所惊异道。
“那么这样好了，星期六的时候，我们俩躲在桥洞草丛旁边偷偷观察他好不好！”
“你好无聊啊。”
“哎——哎！明明宋初你也很好奇啊！没准我们能够发现一个惊天大秘密！”
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根弦搭错了，居然真的被夏沐说服了。两个傻女孩躲在草丛里，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阿木。我蹲得双腿发麻，肩膀发酸，而阿木只是偶尔翻一个身子，或者伸一下懒腰，在桥洞底下的阴影里悠然自得。
“好了，我们走吧！他怎么可能是超人！”我不耐烦地嘟囔道。
“恩……。”夏沐略显失望地撇了撇嘴，沉默了一会疑问道：“难道，超人也有双休日？”
“不是就不是！”我有点大声道。
“好吧。”夏沐有点委屈。
我们起了身想走，因为腿麻，我一不小心一个踉跄就摔倒在草丛里，膝盖这里直接蹭破了皮，火辣辣地疼。阿木注意到我们这里的动静，睁开死鱼般的双眼，举起手指着我们，露出发黄的牙齿笑着，咿咿呀呀地说着些什么。
我感到害怕。
“快跑！”夏沐说。
夏沐牵着我的手开始疯狂地奔跑。
我们跑过清澈的溪流，跑过大块大块的麦田，大片大片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最后我们累得气喘吁吁直接瘫坐在地上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们为什么要跑？
“阿木又不会吃了我们，我们跑什么呀？”我说。
“哈哈哈……。”夏沐笑了说：“我也不知道啊，总觉被发现就该跑。”
这件事情之后，每次路过桥洞，我都感到害怕。我总觉得阿木在看着我，即使明白他不会对我怎么样，却仍会本能地加快速度，奔跑着离开那个桥洞。
这样不安的生活直到我小学四年级。
因为在四年级的时候，妈妈说，宋初，我们要走了，离开这个地方。
“去哪？”我问。
妈妈没有说。
或许我该说说我的家庭了。
我有个勤劳能干的妈妈，却有个人渣一样的爸爸。
我这么说丝毫不过分。
爸爸，不，是他——他成天酗酒抽烟赌博，每天醉生梦死，一不顺心就打我和妈妈。我好几次哭着问妈妈，他这样，为什么你要跟她在一起？妈妈咬咬嘴唇闭口不言。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在小镇，一个离婚的女人和她的家庭会受到怎样的嘲笑与讽刺。妈妈为了保护我一直忍耐着他，妈妈知道，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在世俗之下也好过没有家庭。
四年级的那一晚，他因为赌博输钱再一次打了妈妈，我记得灯光惨烈的白，所有的东西摔得乱七八糟，恶语和酒气弥漫整个房间。那一晚之后，妈妈默默开始收拾东西，她下定了决心，要带着我离开这个地方。
我和妈妈要走的那天早晨，夏沐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手舞足蹈地和我说：宋初！宋初！我知道阿木是怎么生活的了！
她很兴奋，我看着她却很想哭。
“阿木是个夜行侠，他白天睡觉，晚上才活动，昨晚……”夏沐像一个科学家，煞有介事地宣布着她的伟大发现。
我听着她说话，“哇”的一声突然哭了出来。
“宋初，你哭什么呀，我以为，以为你很高兴才对！”夏沐慌了。
“小夏，我和初初要走了。”妈妈说完，蹲下来抱着我想让我停止哭泣。
夏沐看着我们的行李，明白了什么，问：“阿姨，你们会回来么。”
“可，可能吧。”妈妈犹豫道。
我和妈妈登上了从遥远的地方来的火车，我们要到遥远的地方去了。
火车在轨道上轰鸣，这个每天都能听到的声音在车厢里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变得安稳和舒适。我想起了阿木，他一个人，在桥洞下，在我所坐的火车之下。我突然有点羡慕他了，他能够总是笑，他能享受所有生活的不悦，他有着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与众不同。
虽然他被我们称为阿木，一个傻子，一个笨蛋。
但是他并不坏，他不会酗酒抽烟赌博，他更不会打任何人。
这么一想，他比我爸爸好太多了！
我不害怕我爸爸，我为什么要害怕阿木呢？
我讨厌我爸爸，可我不讨厌阿木。
不过，这一切还重要吗？
我要到遥远的地方去了，我不会见到阿木，也不会见到我爸爸了。
【2】宋初过去
我和妈妈来到了一座南方沿海的小城。
这里的房子高了，但也挤了，这里的人多了，流浪的也多了。
妈妈在亲戚的帮助下，在一小区楼下开了一家早餐店，我也转到了附近的小学继续我的学业。一切那么陌生，但我并不害怕，陌生的总会熟悉的。再后来，妈妈遇到了现在的“爸爸”，但我总是对他叫不出爸爸，就像这个爸爸有个儿子，总是对我叫不出姐姐。这一种陌生，与以往的任何陌生都有所不同。但一旦想起妈妈曾经的无言忍受，我觉得我也应该为妈妈沉默——那句话说：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哈！哈！哈！哈！哈！哈！——能笑出泪来。
在这笑着哭着的时间流逝里我在高中时遇到了洛晨。
“有些人注定要成为别人的阳光。”洛晨对我这么说，“而你就是我的阳光。”
洛晨是我来到这座小城交的第一个朋友，他有着干净而又帅气的外表，骨节分明的手指。他喜欢写文章，但从不是那种一板一眼的应试文，他写的文里面有一种莫名的压抑与忧愁。他像是个有故事的人，但又会让人时常会怀疑那些故事是不是真的，是不是道听途说。
高中的校门口，有个老奶奶在卖白糖。老奶奶做生意也不喊什么，就坐在地上，等人询问，这样的生意更像是乞讨，但这一定是有尊严的乞讨。老奶奶很老了，老得我想起了阿木。阿木总是被嘲笑，而老奶奶总是被忽视，在学生来来往往的校门口老奶奶的收钱的罐子里也只有几个硬币孤零零地躺着。
“去去去，老太婆，别在这里挡路。”那天上学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家长因为老奶奶占了校门口的位置让自己的车没法转弯，开始骂骂咧咧，里面夹杂着我听不懂的当地方言。
老奶奶也没说什么，就颤颤巍巍地起了身，慢慢地换着地方。老奶奶身形缓慢，像是掉了帧似的，那位家长就不停地絮絮叨叨着。
那时候，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对那位家长吼了一句：“是你自己不会开车吧？”那位家长愣了一下，扫了我一眼，又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打着方向盘走了。周围的人群在唏嘘，在议论，而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洛晨就在那人群之中。
后来我掏出了身上的所有钱，买了老奶奶的所有白糖。
老奶奶用着模糊而又沙哑的声音说着：“谢谢，谢谢。”她不停地重复着，一声又一声。我听着声音，感到心酸，也感到心暖。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一个问题，我已经没钱了，任凭肚子放肆嚎叫也无可奈何，只能靠吃白糖充饥。虽然肚子很饿，但却没有后悔的感觉，那时也想到了阿木，想到他肚子饿的时候会怎么样，一想到他，也回忆起对他的害怕，也回忆起自己曾像许多人一样庸俗看待他的羞耻。
所以今天是“赎罪”吗？
“嗨，给你。”
我听到了一个男生的声音，然后就是一个面包向我扔了过来，然而我蠢蠢笨笨地没接住掉在了地上，慌忙去捡。
“哈哈。”我听到了男生忍不住笑的声音。
“喂！有什么好笑的！”我在座位上怒道。
“没什么……。”男生强忍住。
“给我面包干嘛？”
“你不是没吃饭吗？”
“啊？！”我有点诧异。
“我想你是花了所有钱买了白糖吧，然后就没钱吃饭了，大家一下课都冲食堂去了，而你却一动一动的座位上。”
“恩，是这样的……”我像是被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有点不好意思。
“为什么要那么蠢？”他说。
“这不是蠢！”我又忍不住抬高了声音，善良绝不是蠢。然后我跟他说起了小学课文里的一篇故事，讲的是一个小男孩在海滩边看到了许多陷在水洼里的小鱼，当太阳出来晒干那些水洼里的水，那些小鱼可能就会死去。
“这样的水洼数以千计，小鱼的数量更是成千上万，小男孩从水洼里抓起了小鱼往海里扔。一个大人问他为什么要救小鱼，他拯救的数量是那么微不足道。”他接过我的故事继续往下说，“但男孩说他知道的是自己拯救了一条、又一条，他说‘这条小鱼在乎’对吧。”
“对。”我说。
“所以你也和那小男孩一样幼稚？”
“你！……。”
“也善良。”他补充道。
他就是洛晨，后来那个星期的中午饭是我拿白糖和他换的，这让我总觉得我欠了他点什么。洛晨说你觉得你欠我，你就讲讲你以前的事情吧，我可以写到小说里面去。洛晨第一次跟我这么说我还嘲笑他一个男生能写出能看吗，但我看了他的小说之后我就反转了态度，夸了他一句：
“你好变态啊。”
这的确是夸赞，里面许多情绪变态到真实，有些小细节的比女生还要细腻。
“去你的。”这是洛晨听到我“赞扬”的第一反应。
我是在高中的时候认识宋初的，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开朗爱笑。
爱笑的女孩两种，一种是天生没心没肺，还有一种是经历太多一种永远保护自己脆弱内心倔强的笑。
我原本以为，宋初是前者。
——洛晨
“你不要总是笑，这样看起来很傻的，跟你在一起都拉低我智商。”洛晨说。
我和洛晨说了很多事，包括夏沐，阿木，但唯独没说我支离破碎的家庭，这是我最不愿提起的事情。我总是笑，不是因为喜欢笑，而是因为这样可以忘记很多事情，因为这样可以掩盖很多事情。
当然无法改变的是，那些事情依旧存在。
相反的，洛晨平时不喜欢笑，他许多情绪都能很好地控制于心里，相对于他文章里的多愁善感，嬉笑怒骂，他更多时候看起来更像一张白纸，什么都没有。
“可能很多东西都写完了，所以觉得没什么了。”洛晨是这么解释自己的。
“觉得没什么了，真是一种好心态。”我感慨道。
“什么意思？”洛晨问。
“没什么。”我忙解释道。
【3】宋初现在
我已经是高三了，班级所有的嬉戏与欢乐逐渐褪去，被压榨出紧张和压抑的氛围，我和班级同学一样陷入题海，时不时有溺水的危险。我习惯了弟弟的冷漠对待，也习惯了现在父亲的偏爱，有些事情改变不了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我知道我有妈妈，我有洛晨，我有爱的人，这一切就足够。
很久之前，我只是会独自一人跑到教室外深呼吸把所有心情稀释，而现在我会和洛晨说说心里话。我以为我可以简单幸福下去，可是命运总是看不惯平凡。
“如果妈妈有一天离开了你，你该怎么办？”
那一天夜自修，妈妈发了短信和我说。
“别乱讲”
“是我们每个人呢都应该考虑的问题，早晚都有这么一天，就怕来得太早，你还没准备好，失去妈妈你会无依靠，有人照顾你妈就放心了。”
“说，你怎么了。”
“人呢？”
“你赶快多长点本事，能生存在这个社会里，不会被人欺负，自己活得幸福快乐自由，那样我就不担心了。”
“走开！吓死我了！不理你！再见！”
“也许离走不远了，再也见不到了。”
我那一瞬间感受到妈妈的短信里没有任何一丝的玩笑与试探，语句简单而又真诚。
妈妈短信说她病了，是肿瘤。
很严重。
我崩溃了。
那一晚夜自修一结束我就跑回家，那条路很长，我不知道跑了多久。我想起了童年时期的奔跑，对阿木莫名其妙地害怕；而现在，却是真真切切地害怕！我害怕，我害怕一个人！
家里的门几乎是撞进去的，妈妈没在，只有另一个房间弟弟按键盘“噼噼啪啪”玩游戏敲打键盘的声音。我直接钻到被窝里忍不住地抽泣，我想发个语音给洛晨，发出去好像就只有泪流满面的声音。
所有微笑掩盖之下的悲伤，在那一晚都爆发了出来。
“洛晨，我害怕一个人。”
“洛晨，怎么办，我如果一个人的话。”
“洛晨，洛晨，我……”
“洛晨，你在吗？”
“宋初，我在。”
我永远记得宋初那一晚的泣不成声。
我原本以为，她经历了那么多，已经坚强到无懈可击。
可是我们仍旧输给了孤独。
她说：“我害怕一个人。”
——洛晨
洛晨不是很好的安慰者，却是很好的倾听者。他在电话另一端静静听着我的诉说，听我的最初，完整的最初，听我曾经的爸爸，听我现在的爸爸，听我鲜血淋漓本以为结痂的伤口。
洛晨听着听着也说了些自己的心事，说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喜欢了很久很久了，但那种纯粹而又懦弱的喜欢，绝望而又希望的喜欢。他说他像一张白纸，也或许是心里东西太多了，反而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情绪吧。
我们都说了对彼此不曾提过的事情，虽然我们经历的事情不尽相同，但有些情绪却是感同身受。我们都伪装了太久，不管是我的笑，还是洛晨的喜欢。我们都有自己不得不去面对的一些事情。
如果妈妈有一天会离开我，怎么办？
“相信吧，一切会好的。”洛晨安慰说。
有时候是那么无能为力，就只能去相信了。
【4】宋初后来
后来高考前我和妈妈回了一趟小镇。
小镇变了很多。
曾经的火车轨道已经被废弃了，再也没有那颤栗而又嘈杂的声音。那个桥洞依然在，已经荒草丛生，成了野猫的聚集地，阿木已经不在了，可能是他变成了那些野猫。
“宋初？！”夏沐再次见到我的时候不敢置信，她从没想到我还会回来。
她带着我在小镇里乱逛，说一些童年的幻想和幼稚，不时地哈哈大笑。这时候我意识到，在曾经那种年纪里，我可以悲伤的事情有很多，同样我欢乐的事情也有很多。
那时候我们毕竟还都只是孩子。
我和夏沐逛着逛着在远处看到了一个人，虽然过了那么久，我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我的爸爸。
夏沐和我说他已经不再喝酒了，也不再赌博了，但偶尔还是会抽烟。他开了一家杂货店，虽然赚不了太多但足以谋生。
“虽然叔叔以前很坏，但是他现在变好了很多。”夏沐说。
我问夏沐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夏沐想了想说：“大概就是你和阿姨走了之后的那几个月吧。”
“要过去说说话吗？”夏沐有点试探地询问道。
我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就远远地看着身形有些憔悴的那个人。既然我回来了，本该是去选择面对的，可是似乎总是有些放不下。小镇是变了很多，也消失了些，也多了一些。我问妈妈为什么要回来，妈妈说就是想回来看看，毕竟这是我们最初生活的地方。
是啊，最初的地方，在这里我遇到了阿木，他提醒着我心里最柔软善良的地方。
从小镇回到沿海的小城之后，妈妈就住院了。
因为学习，我也只能周末去看妈妈，和妈妈说说话，说一些有的没的，也会提到洛晨，说他就知道傻了吧唧地喜欢一个女孩简直蠢死了。妈妈躺在病床上，听我说话，有些憔悴，但还是会浅浅地笑着。
现在的爸爸也为妈妈的病情鞍前马后地劳累着，虽然我也不太喜欢他，但我知道他相对于我能为妈妈所做得更多。而洛晨，他也开始辅导我最差一门功课数学，他力所能及地想为我做些什么，面对另一个即将来临的大挑战高考。
校门口的老奶奶也有一天突然消失不见了，有同学说是老奶奶找到了家人，也有说老奶奶被政府安排到了养老院，不管哪种说法都不错。
“相信吧，一切会变好的。”洛晨后来不止一次再提到。
“恩，现在挺好的。”我说。
就像基度山伯爵的最后说：等待和希望。
我们会经历苦难，但不失希望，从不绝望。这个世界，一直是风雨兼程的。
如果世界伤害了我们，那我们不要伤害世界好吗？
高考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阿木。我没有逃跑，而是拥抱了他。
那一瞬间，我像是用所有的善良拥抱了所有的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