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霞光,窗台,分界线,阴影。
她在床上翻身,侧躺,也许仰卧;抽出脑下的枕头,塞进被子,抱住;另一只抱枕夹在腿间,磨蹭,睡裤蹭到大腿;双腿蜷曲,脚趾夹住被子,口中溢出低喘,淹没在鼻息间,香气萦绕。她从床上起身。
黄昏,霞光,窗台。
上好淡妆、画眼影、描眉、涂口红,左右偏头,嘟嘴,她凑上去在镜中人嘴上印下唇印。洗头,吹发,穿搭,不满意,发脾气,脱衣,靠在窗台边抽烟。扔掉烟头,下楼,漱口,刷牙,上楼,捡起衣服穿好,靠在窗台边抽烟。下楼,漱口,刷牙,卸妆,扔掉烟头,拿车钥匙,穿鞋出门。
黄昏,窗台,阴影。
车速30迈,一路绿灯畅行,停车,她在楼下等待,另外两个女孩正在楼上做 爱。
倒车,退到阴影里,她来得早了些。对街,才看见那两个女孩正慢悠悠走来,前面一个稍矮些,步履轻快,调皮地躲避身后人挽来的臂弯,随即被恼怒地压在墙上强吻着,一把推开身上人后,跑上楼去了。车灯闪了闪,那个叫林暮的女孩却没注意,自顾自追上楼,楼上随即亮起暖光,驱散了一小片阴影。
她开车从阴影里现身,在路灯下的冷光中继续等待。
黑夜,灯光,星散,忽明忽暗。
窗帘被一只手拉下,楼上阴影再临。
她曾听说,在不同的空间各处,分布着不同的能量密度,因此,能量在空间中的分散程度是不均的,这也就是熵。熵的另一个最普遍的定义是系统的混乱程度,而在一个孤立系统当中,熵则永远增加,这个系统将变得混乱、无序、乃至热寂。
楼上的女孩们做 爱无疑会散发热量,这种能量如此集中又如此强烈,以至于形成了一股低熵源……她们正竭力维持着这个系统的和谐有序,通过激烈的情爱。
但是,果真如此的话,她们应该关灯的,可她们没有。
灯光作为热源,向空间各处散发着能量,这能量如此分散,通过各种介质传递,熵则加速增大,同时加速着这个勉力维持的系统最终走向混乱与崩解。
这与其他任何外部干扰都无关,仅仅只是一个孤立系统的自然趋势,与那两个女孩相关,与人相关。
熵增是否是一切矛盾的根源,这可以为人所知,却不为人所信,甚至不为人所想。人们用凡胎肉眼只能看见无关紧要的虚假矛盾,往往归结于家庭、伦常、道德、理性、世俗、信仰和那点可怜的眼界与无法接受。真正的矛盾,忧而不思,视而不见,那又怎么能认清事物的真相呢?不被假象所蒙蔽,不再爬到一半却又不得不撤下梯子,摔在地上,痛呼无路可走!
这世上真的有无路可走的迷宫吗?不可能存在,走不通的永远是人,而不是路……人与人的心,才是永远无法走通的路。光不可以,时间不可以,上帝不可以,甚至逻辑也不可以,直到宇宙归于热寂,熵亦无以增加,直到死亡……
灯被关上,一个孤立的系统最终名存实亡了,熵仍然在其间增加,也许仅仅保持着最低限度,但这变得无关紧要了。一个系统的消亡实在太过于微不足道,还会有无穷的孤立系统存在,人不过是在其间跨越罢了。
林暮走下楼,上了她的车,楼上的女孩站在一片阴影中,对着两人自 慰着,不,也许是对着脑中的幻想。
黑夜,星光,黯淡。
她所不知道的是,那个女人其实还有另一个住处,就住在她对街一角,一幢平平无奇、毫不引人注目的矮房。
她趴在窗台上抽烟,烟雾缭绕中的火星是唯一的高热源,她自身实在没什么温度,那个女人和她对此都很熟悉;偶尔她也会在窗前换衣服,此时便看不真切了,但没什么所谓,她的身体,她身体的每一处细节,女人同样很熟悉,比自己的身体还要熟悉。
女人住在这,无非只是想多看看她,缓解内心的思念之情。当然,如果她问起的话,女人也只会说……为了防止你暴毙。可惜,她不会问起,因为她不会发现。
她倒是时常给女人发消息,偶尔打电话,她喜欢聊些家长里短,却不喜欢听那个女人满口不知所谓的科学道理,但女人不依,缠着她非要讲,她也就听着,不懂的地方还要求解释,挺矛盾的一个人。女人却知道为什么,无非是寂寞嘛。
白天,她给女人打电话,说想见见她,女人问为什么;她不情愿地回答说想她了,女人却说自己今天很忙,恐怕见不了;她立马发脾气,骂女人不识好歹,不懂珍惜,女人默默听着骂声,不说话,随即她也沉默了。过来陪陪我,她请求道,女人还是沉默,其实她一直抬头望着窗边打电话的她,只见她又点上一根烟,装作无声地抽了起来,女人这才开口问什么时间;晚上,她吐出一口烟回答,好,女人说完挂了电话。
她相当嗜睡,女人是知道的,午觉睡得很长,晚上睡得很早,因此,该什么时间去见她,女人比谁都清楚。但今晚,女人不会见到她。
黑夜,星光,黯淡。
女人打开门,走进空无一人的屋子,过完一遍熟悉的流程后,上楼,推开虚掩的门,绕开散落一地的衣物,坐在床上。被子隆起,她会在睡觉吗?女人伸手掀开,两个枕头竖躺着。
走到窗边,靠着,女人随意望了眼自己住的房子,属实不易察觉,不破旧更不豪华,只是平平无奇。就像绝大多数普通人,一辈子做不成惊天动地的好事或是坏事,但他们内心深处又往往种着善与恶的果实,善念或是恶念,有没有其实都没什么分别。老师的教言同样虚若无物,他们根本看不出哪个孩子长大后会成为好人还是坏人,善恶是没有清晰的概念与定义的;同样,武断一个孩子聪明或是愚笨也是徒劳,不如说只是些废话,情绪的发泄。人永远不要被他人所左右,教师也只是一个特殊一点的职业,仅此而已了。
女人没有在学校上过学,她的所有知识、见解、阅历、智慧都是通过做事中的实践、书籍上的理论得来的,这意味着,她的一切都来源于自己的反思。
爱智求知的过程究竟怎样才是对的?有没有一个定论?如果人们始终纠结于这些表象,才是真正囿于知识的迷雾。假象是最难抓住的,因此当你费尽心机抓住它时,会自以为得到了真相,并为之坚信着。真相是什么?真相始终就在你眼前,像一面镜子,你明明可以真实地触碰到它,却非要相信镜子背后的一切才是真实的……人们眼中看到的很难分清是否真实,道听途说的更没有一点价值,蠢货的聊以自 慰。蠢货欺骗蠢货,蠢货相信蠢货。
女人从桌上摸出一根烟,点上,却没有吸。脑中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反思对她而言并不是一种负担,毋宁说,这是一种休闲、一种放空、一种片刻的解脱,完全无法与她生活当中的负担相提并论,那才是可以真切感受到的、可触碰的重压。
一根烟燃尽的时间,女人陷入了回忆。
那是一次初见,在自己从未踏入过的校园里。本以为自己会对此产生新奇与热情的,但真的漫步于此间,感受却出乎意料的平乏。
青春的活力消弭于此间,仿似此间不存在少年,因此,自己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很自然的混入其中,自己虽老成,却也和他们是同龄人。
如果一个人没有他这个年龄段的意气精神,就必定有他这个年龄段的种种不幸。
觉得有些无趣,遂萌生了去意,但在此之前,自己需要完成此行的目的,去见一见她,看看她在此间的生活是怎样的。
中途却被另一个女孩吸引了注意,林暮,自己当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那是一次初见。生平第一次发现有人能在容貌上和她相提并论,这在以前是不可能有此想法的……她是自己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当然,现在也是,林暮虽美,却稚气未脱,终归比她差了一点。
停下脚步,却没有显露身形,林暮和她身边那个女孩从身前漫步而过,陡然间,那女孩做出惊人之举,趁着身边人谈话间歇,毫无预料地凑上去吻住了林暮,没一会儿,却又推开她,接着便是哭声传出……
自己突然失去了兴趣,对这种情景见怪不怪了,见色起意也好、真心相对也罢,结局早已铺就在眼前了,没有任何悬念。不拒绝?不,那是对你的拒绝。转身正要离开,却远远看见了那道一直在寻找的身影,便又停下脚步,等着一场好戏开演。
林暮主动揽住女孩吻了起来,这完全在意料之中,这个吻的含义代表着一个无关紧要的誓言,真或假都无所谓,信与不信同样无所谓。
她慢慢走近,林暮看见了,于是结束了这个吻,不带一丝留恋。
她们插肩而过,这是事实,但这也是假象,事态不会如此发展。
她停在原地等待,用熟悉的音色哼着不熟悉的歌,一首歌的时间,她等来了林暮……
手中夹着的烟燃尽,女人拉回思绪,环顾一周之后,最后坐到椅子上,对着镜子上的唇印亲 吻了上去。
黑夜,披星戴月。
女人回到了家,她所知道的那个家,家里空无一人。上楼,洗澡,回卧室,拉开窗帘,她的车正停在楼下。
密码门被打开的声音,脱鞋声,钥匙砸在茶几的声音,林暮的喘息声,她的调 情声。女人反锁上门,躺着床上,闭上眼睛。
黑夜,黑暗。
某天,她又给女人打电话,说想见见她,女人问为什么;她回答说有事通知她,傍晚过来,女人没有再问什么,也没有沉默,只是说,好。
女人抬头,却没有看见窗边那道熟悉的身影。
黄昏,霞光,窗台,分界线,阴影。
女人打开门,走进屋子,过完一遍熟悉的流程后,上楼,推开虚掩的门,她正坐在桌前复习林暮布置的数学试卷,闻声回过头对女人笑了笑。
“你来啦,比我预想的早了点,坐一会儿吧,我这还有几道题要做,阿暮对我可真严格。”
女人凑过去看了看,大致对两人的数学水平有了些了解,接着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就不坐了,阿姐,这次来除了听你的通知之外,我也有些事要对你说。”
“很急吗?那我先说吧,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和阿暮商量过了,这两天会搬到学校去住,所以,这栋房子的事跟你提前说一声。”她微皱着眉,在草稿纸写写画画,面露难色。
“好,我了解了,这些事我会安排别人去办。”女人点头。
她回头,突然盯着女人的脸看,随即扯了个笑。
“你最近……很忙?还是说……”
“阿姐,我要走了,今天来是正式向你告别的。”
“你之前不是这样对我说的。”
“阿姐,你还不了解我吗?只要能达成目的,言语只不过是最直接的一种工具。”女人坦言道。
“你又来了,我真受不了你,照你这么说,我怎么能相信你要离开不是在骗我呢?”她无语道。
“你可以相信我,这是真的。其实,这趟我会来并不在原先的计划中,你的行动确实让家里人很困扰,但他们没有打算让我来,甚至不打算告诉我。之后,妈妈才向我透露说,你能走完全是家里对你的默认,你也该试着自己历练一番了……但是,阿姐,你知道的,我怎么会放心的下你一个人呢?我不同意爸妈达成的共识。”女人蹲下身,慢慢慢慢将头靠在她双膝上。
她轻抚着女人的脑袋,像小时候那样。
“所以,你不听劝阻跑来找我了?哦不对,你从来没被劝阻过,你完美地满足所有人对你的期望,所以,你有来见我的权力。”
“我的确掌握着很多权力,阿姐,但我为之所付出的远远超过你的想象,算了,我不想和你说这些,你也不该听到这些。这趟来我请了假,现在假期结束,我也该走了,我没有骗你。”
“你是没有骗我,但你在怪我,我看出来了。怪我这段时间待你不好,又不领你的情。”她摩挲着女人光洁的下巴,动作温柔。
女人又往她怀里拱了拱,此时才真正地暴露了本性。
“阿姐,你就是个混蛋!人渣!良心早被那啥吃了!连沫沫都不剩!我对你的好,你当真一点不在意?你才是最不懂得珍惜的那个人!却每次这样来说我,我不会委屈吗?我是你唯一的妹妹,和你一年没见面,我不想你吗?”
“你每次与我告别,似乎都要哭一场,我都记得呢。”
“你少瞧不起我!我只比你小一岁,明年就成年了!这次我不会哭的!我有什么好哭的?”女孩恢复本性后,愈发骄纵起来,大有一闹到底的气势。
“是吗,你信不信我下一句话,就能让你哭出声来。”她低头坏笑着。
“你尽管说!”
“你这次离我而去……又要多久才能再见?”她认真道。
女孩闻言不管不顾地抱住她,坐在她腿上,哭着凑上去亲 吻她,她也没有阻止女孩冲动的行为,冰总还是会被火焰所融化的。
“两年,阿姐,等我两年,我会回到你身边,我一定会回来的!只要你等我,阿姐。”
“我有什么地方可去呢?你回来,就会见到我,我答应你。”她捧着女孩泪光闪烁的脸,应承道。
“好,我记住了。其实,我挑此刻走还有另一个原因,关于林暮,那个女孩,阿姐,我的假期本已经延期了,但如果没有见到林暮,我还是不会放心离开,你的身体我比谁都清楚,我不在,需要有别人来照顾你,林暮是可靠的人选。”女人恢复冷静,低声道。
“我知道,但这是我的事情。”
“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不能对你的身体不负责!”
“好,我听你的。”她妥协道。
两人安静下来,女人仍坐在她腿上,但其实她并没让自己的重量完全落在她身上,女人只是贪恋着此刻温存。
“我该走了,阿姐。”
“嗯,保重。”
“我真的要走了,你明天就看不到我了。”
“明天周一,我得上课,本来就看不到你。”
“我走了,你要两年才能再见我。”
“我会想你的。”
“我……”
“再见!我还有数学题要做。”
“不送送我吗?”
她嘟着嘴指了指窗台。
“我会站在这儿,我知道你能看见。”
“阿姐,你……”
她朝着女人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