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宁安暮,水云路
深夜2点,宁安市立医院急诊病房除了心电监护仪滴滴答答的声响暂时享有难得的宁静。
华小年正打着哈欠,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跟他一同搭班的小护士,跟前电脑上的入院记录还一个字没写,因为他压根儿不知道怎么写。
其实华小年对这一行没半点兴趣,只是看他大哥穿了白大褂就把一群小女生迷了个七荤八素而误打误撞跟着报考了医学院。虽然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儿,但心里早已七上八下怵的不行,心想着第一次独立值班的晚上可千万别出啥岔子,比如刚收进来那个老家伙。
说起这老家伙,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育有几子,患的啥病……全然不知,只知道是几个好心大学生发现倒在路边呼叫120送来的,送来时已经是不省人事,人喘的如同拉满的风箱一般,心电的波形比今年的股票走势还要刺激。
汇报上级,上级回复寥寥数语—按常规来,尽快联系家属。
“靠!小爷能联系上还跟你汇报个屁啊!您老行行好可千万别挂在我班上那。”
华小年心中暗骂,心监、吸氧、补液、抽血、拍片一样不敢少,他更怕的是这种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家里人一个个尿遁,真要挂了就不知从哪儿冒出七八个儿子上门来要你赔他爹的命。
“哐啷!”
一声巨响,一伙男女,披麻戴孝,手上拿着的,从指甲刀到大砍刀应有尽有,砸碎急诊室的玻璃门闯了进来。
“哎哟喂!娘呀!你死得好惨呐!”
华小年脑子里“嗡”的一声,心想着还真是怕啥来啥,第一天走夜路就撞着鬼。女人们就地打滚嚎起来,领头的男人,脸上一道刀疤,扛着根半人高的大棒子,棒子上还箍着一圈圈铁丝疙瘩,直接砸在华小年跟前的办公桌上,
“俺娘在你们这儿死得不明不白,给个说法呗!”
“敢问,你娘贵姓?”
“少他妈装蒜!俺娘昨天来你们这儿还活蹦乱跳的,咋今天就没了捏?少啰嗦!要不赔钱,要不抵命!”
华小年心里暗自叫苦——怎么你娘活蹦乱跳喝“百草枯”的时候也没见你扛个棒子去拦着?
“这位家属,你要是对我们治疗方法有疑问的话,还是请走法律途径吧……”
一旁的小护士当即吓得花容失色躲进华小年怀里,华小年拥住对方,保持着原先的坐姿问道—是因为他腿哆嗦的站不起来,跑也跑不动,只怕是一撒开腿儿就要尿裤裆里。
“我走你个……”
眼见着又一棒子就要砸在华小年脑袋上,忽而有人从背后拍了拍那刀疤脸的肩膀,说,
“小伙子,生死由天定,每个人从生下来就在阎王爷那里排了队的,人家大夫也只能叫咱们别插队嘛,是不是?所以说,这事儿可别怨人家大夫……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不怨他?老子怨你?”
那刀疤脸一听更火大,背过身来也不看是谁就狠狠推搡了一把,谁想这巴掌还没挨到身上,对方已经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起来。
华小年和身旁的小护士瞪圆了眼,谁曾想刚才那躺在床上眼看着随时要咽气的老者竟不知什么时候拔掉身上所有的电极和管道,颤颤巍巍站在那刀疤脸身后。
“住手!有事冲我来!”
华小年不知哪冒出来的劲儿窜起身来就要往那老者身前挡,他心里就一个念头——那大棒子小爷挨一下还能算个工伤,这老家伙挨一下那可就成烈士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刀疤脸那和老者眼神相对那一刹那,便如脑子被过了电一般,原地愣了几秒后,不知怎的,手一松劲,棒子“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咋啦,老二?”
“鬼!有鬼……”
刀疤脸像从老者眼里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疯了似的掉头就跑,其他人眼见着打头的跑了,气势大减,眼看着保安也到位了,便一个个灰溜溜撤出了急诊大厅。
“咳咳咳咳……呼哧呼哧,要说……你们这年头的读书人呐,就是爱讲死理,放老子给人行医治病那会儿,像你们这样手无缚
鸡之力,别说救人,自个儿都被砍的连亲娘都不认得了……咳咳咳咳咳咳!”
那老者一面说,一面咳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般,终因支撑不住,坐倒在病床上。
华小年和小护士赶忙上去又是拍背又是接氧气管,华小年特地留意了一下他的脸,耷拉无神的双眼,苍白的唇色,浮肿的面容……俨然只是一个病入膏肓的普通老人,但当他手触及老者身上时,除了摸到那高耸出皮肤以外的根根肋骨,便觉得一股彻骨的寒冷,这种感觉,好像是当初上解剖课时……
老者稍微缓过些气,摆摆手拒绝了护士递过来的氧气面罩,撑着床边的护栏就要站起来。
“您……这是要上哪?”
“我这病,死不了,也好不了,你们用不着管我,让我出院就行。”
“大爷您别这样呀, 现在医学技术这么发达,您的病肯定有治。”
一听他说要出院,华小年差点没要哭出来,他心里想的是,您老人家这么一走,倘若倒在医院大门口,小爷我轻则半年奖金没了,重则下岗回家。那老者却头也不回,只苦笑一声,
“嘿嘿,小子,这病有治没治老子心里比你明白,老子在大棠那会儿给人上‘叶克膜’的时候,你爷爷都还没生出来,老子这辈子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还要多。”
“啥……啥?!”
华小年一时没明白他说的“大棠”是哪个“大棠”,但着实吃了一惊,本来这老家伙说自己也曾行过医,心想对方八成干过赤脚医生一类的行当,但谁能想到ECMO—体外人工膜肺技术都能从他这个年纪的人嘴里随意说出来,即便是吹嘘,想必也不是一般人物。
眼见华小年挡在他身前不让走,老者不耐烦道,
“咳咳咳咳咳……其实老子真要走,你们拦也拦不住,不过见你小子像我一个旧友,便跟你说段老子年轻时行医的故事,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你听完若觉得对你今后有些用处便放我走,如何?……对了,你值班的地儿有酒没?”
听他这样一说,华小年倒真想听听这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值班喝酒是大忌,好在值班房里有壶提神用的冰咖啡,这老者也不讲究,咂了一口苦咖啡,盘腿往床上一坐,就讲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