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周末，我打电话回家，问妈妈最近在忙什么？妈妈说，她正在准备和村里人一起去县城。我很疑惑，问她去县城干嘛？
妈妈在电话的另一端，义正言辞说，“讨公道。你不知道吧！村里的山头来了一家开发公司，准备开采山里的大石。不仅逼迫乡亲们低价出售自己的农田，还每天作业严重扰民，村子里的房屋也被开采的巨大动静振出了裂痕。
村里人提出的赔偿意见开发公司不接受，更不愿意做出赔偿和退让。我们就集结大家一起到镇上去讨公道，结果镇上领导官商勾结，最后不了了之了。咱们镇的无作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被逼无奈，还在家的年轻人就组织我们大家，每家每户派出一个代表一起去县上讨公道。”
我在电话一头，一时竟不知作何感想，恍惚间，原来我离家乡已经这么远了。我根本不知道家乡现在正在发生一些什么。而长辈们也没有从来刻意去告诉在外的我们关于家乡的大小动静。
我刚想追问着些什么，电话另一端妈妈匆忙道：“好了，我不和你说了。有空再说吧！我搭车晕车呢。”
妈妈说完就匆忙挂掉了电话，而我还在原来的思绪里忿忿不平，时代的变化，不仅夹裹着每一个个体，看似永远止步不前的乡村也被卷入了这一场洪流之中。我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只是担心也许某一天回到家乡，它早就不认得我，而我更不认得它。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放假回家。
村子里正在修路，刚刚被挖掘机挖平的路面，在猝不及防的雨水地刷洗下，路面变得泥泞不堪，像是一个搅拌机把所有的碎肉搅成了一团又一团黏糊糊的新物体。我拖着行李箱，在泥泞的小路上艰难地行走，摩托车死活不肯送我到家门口，司机说，他怕他的车子进去了就出不来了。我也不好再勉强他，家就在前面的拐角处，不远，就是五分钟的路程，可我却觉得漫长无比。
一路泥泞到家门口，天空中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一线串珠地打落在我的身上，不够厚重的雨水没能把我淋湿，可我全身都沾满了黄泥，像个逃难回来的难民，落魄不堪。
回家前，我打电话给妈妈，妈妈说：“正在修路。前些天刚挖好路，结果又下了雨，现在连门都出不去。我就不去接你了，你自己想办法回来吧！”
闻言，多少有些难过但也无可奈何，我不能责怪任何人！
我回到家的时候，妈妈正在午睡，没有人问我是怎么回来的，我也没有说什么，只觉得陌生，问妈妈，“怎么突然就修路了呢？”
我家就在路边，原本家门口是一片小树林。读小学的时候，附近很多村庄开始修建水泥路，只有我们村里连一条像样的主路都没有。村里人也想要修一条路，方便大家出入。毕竟要致富先修路，大家都是这样认为的。于是家家户户出钱在小树林中间开了一条大道，把小树林的野生树砍了一大半，原本茂密的小树林一下子就光秃秃了起来，可我们的视野开阔了很多。
可是结果也因为大家的意见不一致修水泥路的愿望落空了，后来又有了好几次的动作，小树林几经砍伐，现在已经没有了当初属于树林的样子，孤零零地笼罩在天空下，只有一条新开出来的黄泥路穿过它的心脏，蔓延到看不到尽头的另一边，没有人珍惜它的付出。似乎它的消失是众人乐见其成，水到渠成的事。原以为我们村大概是修不成这条水泥路了，不曾想现在又有了新的动作，而且这一次不是光打雷不下雨，是实实在在地开始了。
妈妈说：“我们也不知道，村里主张修路的人说，凑到了修路的钱就修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坏事，大家也就踊跃地凑钱了。”
“那开发公司的事情解决了吗？”我问道，这件事我一直没有机会问妈妈。
“算是解决了。每家每户房子有问题的都给了补偿。山里的自来水费用开发公司承担一半，每年给上了70岁的老人补贴……”
“嗯。”我一时分辨不出来这样的处理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到底是吃亏还是赚到了，也许我也并不是一定要知道结果吧！只是想有个答案，结果怎样好像与我无关，我被自己这种心态给吓了一跳，最后只得简洁地应了声。
过了几天，天气转晴，路面的积水也渐渐蒸发掉，被泥泞的黄泥缠绕住，被迫困在我家门前好几天的拖拉机总算起得来了，总算可以开走了。拖拉机被开走后，修路的工人来了，在我们村的主路上洋洋洒洒地开工。施工声，车声，工人的谈话声，邻居的说笑声……透过路边的窗子传入我的耳朵里，这样的嘈杂生活过了几天，我每天都会在楼顶、在家门前去观察修路的进展。天气晴朗的几天后，家门前迎来了一条崭新的水泥路，路面突然就热闹了起来，还没有干透的水泥被毫不知情的小狗踩出了梅花印，村里人连连惋惜，忍不住咒骂，这是谁家的狗？不是说了吗？要关好自家的鸡鸭狗兔的，怎么还让它跑出来。大家面面相觑，纷纷猜忌，是不是四伯家的？是不是八婶家的？当然被点名的人都很是理直气壮地否定，反驳，话语千篇一律，怎么可能是我家的，我都关得好好的。最后，梅花印的罪魁祸首谁也不知道是谁，成了修路中的一大迷案。
日子其乐融融中掺夹着小吵小闹地过去了，村里的主路也修好了，傍晚的村道上多了散步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
但是没过两天，施工的嘈杂声又传来了，我很是疑惑，问妈妈，“怎么还没完？”
妈妈正打算出门，声音藏着一股无奈说：“主路是修好了，可是啊，你也知道，人啊，都是自私的，人人都想把路修到自家门口啊！没修到家门口的就觉得自己吃亏了。这不，又拉着人家开发公司来捐款了。偏要修到家门口才乐意。不说了，我得赶紧去对面看看了，这些人啊！讹人家修路就罢了，还要占用我们家的地，我得赶过去看看才行。”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妈妈说完就急匆匆走了。和上次通电话一模一样的场景，我仿佛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看着妈妈的背影，我远离的何止是家乡啊！
妈妈在黄昏中回来，吃晚饭的时候向我吐槽，语气中充满担忧，“我们家那块地是保不住的了。哎，算了，要修就让他们修吧！你说真的有必要每家都修到家门口吗？还是人家开发公司出的钱，本来路是我们自己走的，和人家公司有什么关系，什么都要讹上一遍。我是真的想不明白了，不是不给你修是吧！还每个人都要修到自家家门口就太不可理喻了……”
我默默听着妈妈吐槽，时不时插上两句，“修路的钱是开发公司出的吗？”
“那倒不全是，主路的钱是政府出的。偏要修到家门口的那些就是不知道牵头人怎么和开发公司谈来的。哎，你说现在的人怎么都这样啊！虽说开发公司的确最开始时没有处理好一些事情，可是后来也各个方面都满足了我们的条件，该赔偿的，补贴的，所有的要求也都一一满足我们了。可是有些人就是不知足，我就怕万一人家哪天反悔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小声补充道。
妈妈极为赞成道：“对对对对，你这句话说得不错。”
施工队断断续续地又工作了几天，可突然有一天，原本其乐融融的乡亲们突然争吵了起来，还是因为修路的事，我问妈妈这又是怎么了，妈妈刚打听完消息回来，悲哀道：“我们村的人真的是没救了。都是一个村的，为啥要那么计较啊！”
事情是这样的，说来话长，我们村是杂姓大村，有很多个姓氏，所以有很多个宗系。我家这一族住在村尾，我家门口有一条主路可以去镇上，村头的姓氏住的是整个村中姓氏最多的村民，村中间是杂姓的比较多。原本大家商量好了，除了修主路外，也要修村支路，村支路几乎经过每家的门口，这原本是好事。可是村里姓氏大族的人在修完了他们村头的路后，死活不让施工队到村尾这边继续修路，理由是我们这一族修的村支路占了他们的地，他们纷纷拦住施工队的车子不让进来，还骂咧咧说了好一堆难听的话。
最后，村头的姓氏大族和我们村中间、村尾杂姓族人吵了起来，最后我们村尾的支路被迫放弃了。
这场修路大战喋喋不休了大半个月，我们最终还是败给了村民。
妈妈说完这些事后，我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家门前刚修好不久的水泥路。这一路的坎坷，这一路隐藏的大小事会在来来往往的车声中消失吗？我对家乡又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是我太久没回来了，是我变了还是我一直都看不透这世间的人心。
我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哪里是修路啊，这分明修的是人心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