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山海情（六）
他向城主行礼后垂着眼郑重其事地说道：“城主，乔老爷，晚生钱进，对乔小姐倾慕已久，只是君子不夺人所好，赵公子心系与小姐，钱进不敢妄想，如今既然两人已无关系，钱进便可坦言了。”
先前他和赵辉的反应泠烟都看在眼里，对他突如其来的变脸有些好奇，“哦？你说。”这出戏看来精彩的很呢。
钱进爽朗一笑，“晚生心悦乔小姐，愿照顾她一生一世。”
此话一出全场静寂。
钱家主当场踹了儿子一脚：“你个滚犊子说什么胡话……你要娶一个平民女子为妻？你是不是疯了！”
这话着实刺耳，然而文武百官没有人觉得他说的不对，婚宴大事素来讲究门当户对，钱家好歹是世家大族，钱进又是家主喜欢的儿子，他的妻子怎会是普通人？
钱进顾不上小腿的疼痛，连忙解释道：“自然不是正妻，而是平妻，晚生在此保证，定会好好待她，便是日后有了正妻，也不会冷落她，定能一碗水端平。”
他这话说得好听，其中的意思谁不知道？不就是报复之前宇文晴对他的殷勤不理不睬么，现在说什么平妻，到时候随便找个由头降为妾室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再者妾室再得宠，能比得过正妻？届时他娶了娘家有权有势的正妻，她一句话便能让她吃尽苦头，便是平妻也是要对正妻行礼的。
更遑论这个平妻还是无权无势空有美貌的平民女子。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做了钱进的妾室，吃穿用度可比普通百姓强的多，走到哪里都能得到一句请安。
端看这位新的乔小姐如何选择了。
是选择钱家的富贵，还是乔家的平庸。
便在一片寂静中，宇文晴突然俯首一拜，如同方才乔振兴所做的一般。
众人见此竟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不愧是亲父女啊，这行事风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而宇文晴行过礼后看向泠烟：“城主，民女有话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她身上，她仿佛早已习惯他们的注视，依旧镇定自若。待得到泠烟的准许后铿锵有力地说道：“禀城主，民女既是乔家女，便该回到乔家，何况十几年来，民女与爹娘分离，不能在膝前尽孝，如今相认，也希望能在爹娘身边好好尽孝，因此民女恳请回到乔家。”
大堂是死一般的寂静。
以往，不管谁遇到这种事，都是想着法儿的要离开。乔家是什么人家，离开宇文家要么是住贫民区，要么是外面的乡下村子，村里是什么地方，单看穷乡僻壤这个词就知道了。
她能过得惯苦日子？
何况钱家公子都说要纳她为妾了，这般舍弃荣华富贵和安逸生活去过苦日子，她是个傻子吗？
即便宇文晴的孝道令人动容，但是在场大多数还是不认同她的这个选择。
难道她是不满足于平妻之位？
也是，在世家贵族眼里，平妻只是说的好听，其实和妾室无异。
但是她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凭她现在的家世，有什么脸面要求钱家以正妻之位迎娶？可知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个道理？！
此时，乔振兴却突然激动道：“城主，晴儿只是一时糊涂，她没有想清楚……”他看着宇文晴，“傻孩子，你不懂老百姓的苦楚，田里刨食，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能吃饱饭已是难得了。”他也不愿意女儿做妾，但是农家女的日子，不好过！
钱进也连忙道：“对啊，晴儿，进了钱家门，我定会好好照顾你，不愁吃喝不说，每季还能有新衣裳。若你是忧心家人，等往后有机会，我可陪同你一同回家探望。”
宇文晴知道，可是她不愿意，她是天生的反骨，“我生来就是众星捧月，爷爷自小教导我，宁嫁平民妻，不做高门妾，我愚钝，可是爷爷的嘱咐万不敢忘。”
这出闹剧演了半天，到了此时泠烟才得了几分兴致，“宇文晴，你怎么说。”
宇文晴直起身子，表情前所未有的坚定，“民女只愿与家人团圆，”她又看向目瞪口呆的乔振兴：“多谢爹爹愿意接纳我。”
乔振兴愣了一秒，而后欣慰的看着她：“你是乔家的孩子，说什么接纳不接纳，爹爹欢迎你回家，你阿娘和哥哥也想你回家。”
一声爹爹，顿时让乔振兴红了眼眶，喉咙一阵哽咽，所有的话都堵在嗓子眼里。乔诗语小的时候还会唤他爹爹，长大之后就变了，只有想买什么东西的时候才会喊上一声。
宇文家主看着曾经的女儿在离他远去，心里突然有些懊悔，乔诗语真的能担起宇文家的重任吗？盛名之下枷锁重重，她能担起福运之女的名号吗？
最重要的一点，她真的会比宇文晴更优秀吗？
宇文夫人也不觉的转头看向她，不知为何，好似一瞬间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这时乔诗语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脸上带着畏惧和委屈之色。
她顿时清醒过来，是啊，这才是她的孩子。她金贵的小女儿是眼前这个乖巧贴心的孩子，才不是那个冒牌货。
乔诗语看到宇文夫人眼中的犹豫眼眸微闪，立刻轻声道：“娘，姐姐自小在府里长大，定是不舍得的，要不让她留下吧，语儿会和姐姐好好相处的。”
宇文夫人闻言低头就看到女儿忍泪的模样，顿时心疼不已，“你这孩子就是太善良了，她这般强势有主意，留她在府里，你会受委屈的。”
乔诗语故作坚强地笑道：“不会的，姐姐是明理之人，最是大度，定会照顾妹妹，我们姐妹俩一同孝顺娘亲岂不更好？”
宇文夫人心想着，‘她孝顺？她不来气我就谢天谢地了。’从前宇文老爷子看不上小家子气的儿媳，把孙女抱过去悉心教导，时间一长母女俩情分寡淡，宇文晴是有见识有主意的，看不上宇文夫人的行事作风。
同样，宇文夫人也不喜欢她的处事风格，现在怀里的亲生女儿装作坚强懂事，实则心里定是不愿的，谁能愿意和别人分享父母的爱呢？
她直接回绝了乔诗语的建议，“不行，她鸠占鹊巢这么多年，现在就该把荣华富贵还给你，我怎能允许她留下？她吃苦也好受累也罢，都是她应得的，这才能偿还你这些年的苦。”
乔诗语抿唇面带迟疑，但终究没再说话，只是又乖巧地窝进宇文夫人怀里。好似她不是只见过宇文夫人几面，反倒像是从小跟在她身边长大的。
她们跪在大堂中央，两家之间的距离很近，却又泾渭分明，宇文晴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也看到了乔诗语朝她露出挑衅的神色，既怨恨又得意的小人模样，像是会变脸一般。
若是从前乔诗语断然不敢对着将军府小姐作出如此大胆的动作，如今风水轮流转，她成了高高在上的将军府大小姐，而宇文晴成了碾落在地上的泥，哦，不对，怕是连宇文这个姓氏都保不住了。
一想到这个她就想仰天大笑。宇文晴啊宇文晴，你从前受尽万千宠爱，如同众星捧月，可曾想过也有今天！
面对她的嘲讽挑衅，宇文晴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而是坚定的等着城主应允。
钱进咬牙想再说什么，钱家主又一脚踹在他的膝盖窝，狠狠地瞪着他，他自己也怕宇文晴会当着城主的面恳求他以正妻之位迎娶她，终究什么都没说。
罢了，这次不行，以后还有机会。等到宇文晴到了乡下吃到了苦头，必定会哭着来找他，到时候他假意将她收入房中，玩腻之后再将她狠狠抛弃，岂不更好？
尊贵的大小姐跪在他的脚边哀求，这感受一定美妙极了。
想到这里钱进慢慢释然了，他朝着宇文晴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你会后悔今日所做的决定，那时你便会知道，一时的意气用事是多么愚蠢。”说罢轻哼一声高傲地看向前方。
这时泠烟开口了。“既是你所愿，本城主尊重你的决定，也成全你的孝心，希望你不会后悔。你们两家各自带回自家的女儿，从此两不相欠。”
“谢城主。”两家人俯首叩谢。
这出好戏终是落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