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郓城不足二十里外,便是夏军先锋营苏定方所部的驻地,自从十天之前他到了郓城之后就一直按兵不动。
窦士城派人催了他几次,他只是以郓城防卫严密,怀疑有伏兵为由推脱着。
他不进兵,不是真的没把握打下郓城。
他推诿不前,更不是担心郓城有沈宁设下的圈套。
他不进兵,只是因为这一万五千人马,他还不能完全掌控。
他的飞熊军被窦士城借南下的理由夺了去,新的队伍很难和他的飞熊军相提并论。
就算战力等同,可一支不熟悉的队伍交给他手里,怎么能和指挥如臂使指一般的飞熊军比?
他不想进兵,对于新手下的指挥没能达到他预期的地步是一个原因,但却是是表象,其实最大的理由是他心里不甘。
这半年来,夏王变了。
这变化让他不安,让他惶恐。
孔德绍等一众文官拼了命的促使窦士城称王,其中的私心不言而喻心。
为夏王考虑的冠军大将军王伏宝,虽然性子粗犷直接,可是个真正有见识的。
他劝夏王的时候说如今江都被司徒伯山把持,司徒家早晚必反,到时候司徒伯山肯定不容兴业皇帝刘武。
刘武若死,就算他是个亡国之君,但整个天下也不容司徒伯山!
到了那个时候,窦士城再打出为刘武报仇的旗号,称王起兵南下,师出有名,自然少不了世家大户的支持。
可以说,没读过的王伏宝能有这番见识已经殊为不易。
可被称王这件事迷了心窍,被孔德绍等人赞美的心花怒放的窦士城根本就不理会。
本来王伏宝和窦士城的妹妹窦红线两心相许,王伏宝已经想窦士城提亲,却因为这件事被窦士城否了。
窦红线是个烈性女子,找窦士城吵闹了几次,窦士城只是不依。
窦红线知道她哥哥的意思,只要王伏宝自己服软,把将军的职位辞了,然后再拥护她哥哥称王,她们两个人的事窦士城肯定会答应。
而王伏宝是绝不愿意将他的飞豹营交出去的,所以就此僵持,窦红线劝不动窦士城,索性便想和王伏宝远走高飞。
这件事却被窦士城知道了,窦士城让妻子曹氏整天守着窦红线,然后随便选了个罪名将王伏宝捉拿下狱。
魏郡郡守程名振上为王伏宝求情却遭连坐,也被免了官职关进了大牢。
从这件事之后,苏定方的心就越来越难以安稳下来。
王伏宝是最初跟着窦士城打天下的人,战功无数。
程名振虽然资历不深,但此人也是个极有本事的,不但对军务上的事极熟悉,做文职也很干练。
当初河北最富庶的几个县,就是因为程名振学了宁军的屯田养民之法。
这样两个肱骨之臣,窦士城说拿下就拿下一点犹豫都没有,苏定方难免有所感触,只是窦士城待他不薄所以一直没有表现出什么。
前阵子渡河南下之前,他就已经知道窦士城要以他为先锋大将。
当时他还兴奋,还想着率领飞熊军建立不世功业。
谁想到等来的第一条军令,就是将他调离飞熊军,而他挚友武黑闼被任命为大将军,统领飞熊军。
这一次,苏定方真的愤怒了。
他知道窦士城为什么让武黑闼接手飞熊军而不是别人,正是因为武黑闼和他关系极好。
若是换做别人取代他,飞熊军必然不满,甚至有可能哗变,但武黑闼是他的好朋友,他怎么可能指使飞熊军的人为难武黑闼?
被窦士城算计了一次,苏定方就跟吃了死老鼠一样恶心。
窦士城为了安抚他,给了他一个侯爵,还在洺州城内赐给了他一座大宅子,就连他的夫人都被封赏。
可这些弥补,苏定方觉得更恶心。
他知道,这件事背后必然有孔德绍等人在作祟。
飞熊军在他手里,飞豹军在王伏宝手里,飞鹰军在曹旦手里,王伏宝被拿下,何尝不是窦士城要收回兵权?
曹旦不必说,接下来自然就轮到他苏定方了,武黑闼不只是苏定方的好友,还是与窦士城从小一起长大的至交!
将兵权都收回来交给窦士城信任的人,只能说明苏定方不被信任!
这种不被信任的感觉,才是苏定方一直推诿不前的根由。
在夏军先锋营的大营中,苏定方带着亲兵巡视了一遍军营。
这是他每天早晨都必须要做的事,在飞熊军中也是如此,风雨不辍。
可巡营的感觉却早就变了,以前巡查飞熊军的时候,他骄傲自豪,现在巡查先锋营,他心存戒备。
以前在飞熊军,每天清早他巡视的时候,飞熊军士兵们都会震天高呼大将军这三个字,每次都会让人有一种热血澎湃的感觉。
而如今的先锋营,士兵们虽然看起来对他也很尊重,可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孔让苏定方极不踏实。
他的亲信苏磊一眼就看出大将军今日心情不好,甚至他还能从大将军的眼睛看到难以掩饰的深切悲伤。
“大将军,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苏磊压低了声音问道。他是苏定方的胞弟。
当初苏定方归顺窦士城之前,他就跟着苏定方个人之间的感情极好,苏定方有什么事也都不会瞒着他。
听到苏磊问话,苏定方的表情明显僵硬了一下。
“飞熊军……没了。”
苏定方就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道,他驻足站在一棵大树下,或许是因为激动愤怒,他的脸色特别的苍白。
苏磊张了张嘴,却只是发出了一声惊惧的低呼。
“怎么……可能?”
苏磊压低声音道:“前阵子主公不是还派人来说,武黑闼将军带着飞熊军已经在济北郡渡过了黄河南下,将宁军贼徐一舟的人马挡住了么?”
“因为后路无忧,主公还催促大将军您尽快进攻郓城!”
“主公?!”
苏定方猛的一拳砸在那棵大树上,震得这棵也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大树都摇晃起来。
树叶落下来不少,随之而落的还有苏定方的眼泪。
“主公怎么可能说实话?”
苏定方忍着愤怒压低声音道:“前阵子主公派人来说武黑闼已经带着飞熊军渡河我就有些怀疑,飞熊军镇守黄河北岸,守护的是大军的退路!”
“主公用兵多年,怎么可能做出自毁退路的事!”
“将飞熊军调到黄河以南来,万一被宁军的水师封住大军退路,十几万雄兵最少有一大半被宁军的人马困死!”
“昨晚,飞熊军几十个残活下来的士兵千里迢迢赶来找到了我,将飞熊军被宁军轻骑击败的事清清楚楚的说了一遍。”
“那是足足三万精锐啊!那是我两年多的心血!”
苏定方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铮铮铁汉落泪,比女儿家缠绵的泪水要震撼的多。
苏磊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有看到过苏定方哭泣。
在他眼里,苏定方就是个铁人,从来不会做这种略显懦弱的事。
“大将军……”
苏磊咽了一口苦涩,眼圈忍不住也红了起来。
“三万飞熊军精锐,被沈宁亲自率领的三千轻骑击溃,从被突袭到全军覆没竟然只不过半日的时间,飞熊军就被人抹去了战旗上的名号!”
苏定方看着因为用力砸树而破了皮的拳头,看着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背往下淌。
“武黑闼也死了。”
苏定方缓缓的出了一口气,接过苏磊递给他的手巾擦了擦眼角。
“主公不肯说,是怕影响军心。”
苏定方叹道:“所以封锁飞熊军被沈宁击溃的消息也是正常的,可那是我的飞熊军,是我辛辛苦苦训练了两年多才将一群农夫练成精兵的飞熊军!”
“主公催我尽快进攻郓城,还不是怕消息传出来之后再想攻城就艰难的多。”
“毕竟夏军都是河北人,他们的父老妻儿还在家中翘首以待的等着自己归来。”
“如今沈宁亲自轻骑在河北肆虐,若是士兵们知道了,谁还有心思想什么攻灭宁军?”
苏定方摇了摇头道:“只怕士兵们立刻就想赶回家中去保护自己的父老妻儿!保护自己的家产良田!”
“大将军,您的意思是攻城?”
忽然明白了什么,苏磊试探着问道。
“攻!”
苏定方咬着牙说道:“明日就攻城,只要拿下郓城就立刻北撤,取胜之后再退兵,宁军的人必然想不到。”
正说着,忽然见一个信使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先是拜见了苏定方,然后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道:“主公有旨,令苏定方所部人马即刻攻城,不得延误!”
不好!
听到这个命令,苏定方立刻就变了脸色。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又一个圈套即将套进自己的脖子里,一个不慎,自己就有可能被这绳子活活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