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在几场雨中悄然而过，秋日的傍晚那枫树随风飒飒作响。城外的长亭旁，坐立着一小棚，里面传来阵阵酒香。
几朵残云聚集在高耸的山上，随着风一滴滴的雨水飘然而至，洒落在山间，长亭，还有那一小棚上。
马车行驶在路上，一名男子着一身素蓝直裰，头戴四方平定巾，正挑起车帘伸出头来，“可到了？”可惜无人应答，男子只好悻悻的放下车帘，又坐了回去。
此时程大树正弯着腰，鬼鬼祟祟的提着包袱，不知要往哪儿去。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后，才长舒一口气，直起身子正准备大步离去。
程赵氏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而程大树却浑然不知。只听得程赵氏幽幽道：“你要去哪儿？”
程大树被吓了一跳，转头发现一张放大的女子的脸，凑到他面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磕磕巴巴的问道：“你……你……你做什么？干……干什么吓我一跳。”
程赵氏还是那副幽幽的表情看着程二树，说道：“你要去哪儿？”
程大树爬起身来，拍了拍屁股，有些埋怨，“你做出这幅样子做什么，跟鬼似的。没看我要出去接思淼嘛。”
“接思淼用得着带上包袱吗？”程赵氏狠狠瞪了他一眼，声音有些尖细。
那日，被丽娘戳破了程大树私下买宅院的事以后，程赵氏就和程大树闹了起来，为的就是想知道怎么回事。
可程大树一直不松口，程赵氏也没有任何办法。想偷偷的跟着程大树去看看，可程大树却一直又不出门了。
躲在房间里盘算着要带什么东西离开。因为他们夫妻俩没有像程二树那般不老实，所以离开的时候允许他们带上之前自己买回来的那些东西。
去接程思淼来京城的人，传信来说今日就会到。林城就开始催促着程大树夫妻俩赶紧离开。
可程赵氏磨磨蹭蹭的，还打算再赖一两日再走。因为她到现在还不知道程大树买的宅院到底在哪儿。
眼下要搬的话，连个去处都没有。她自然是不愿意现在就搬的。
可今日程大树十分反常，他背着包袱自己一个人偷摸的想要离开，却被程赵氏抓了个现行。不仅如此，还当着面埋怨起了程赵氏。
这让程赵氏不仅疑惑起来。看着程大树一副心虚的模样，更是觉得他心中有鬼，什么去接思淼，全是谎话。
面对程赵氏的质问，程大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顿时撒丫子就开跑。
程赵氏在后面追，一直追到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地方，还不停歇。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程赵氏丝毫没有注意到马车即将靠近自己，还在努力的去追赶程大树。
车夫抽打着鞭子，拉紧了缰绳，嘴里喊着：“赶紧让开！”前方的马儿还在哒哒的跑着，听到车夫的喊叫声，程赵氏才转过头去。
就是那一眼，就看到飞奔来的马车压根刹不住，直直朝着自己撞了过来。
砰！一声响，马车撞上了程赵氏，将她撞得满脸是血，马蹄高高抬起，差一点就要踩到程赵氏的身上，幸好车夫拉的及时，并没有出现那种情况。
可此时的程赵氏却依旧昏迷了过去，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程大树本来还在全力奔跑着，一边跑还一边回过头去看程赵氏有没有跟来。
最后听到响声，回头看时，程赵氏已经躺在地上了。程大树停下了脚步，有些慌乱。
程赵氏是他的发妻，不管怎么样，他也不希望她出事。此时周围的人群渐渐围拢过来，程大树连忙挤了进去。
马车上下来一个人，程大树觉得有些眼熟，但也没有刻意关注，他的目光聚集在程赵氏的身上。
“你咋了？醒醒啊。岁儿，你可别吓我！”程大树蹲在地上扶着昏迷不醒的程赵氏，摇着她的肩膀，努力想要将她唤醒。
岁儿是程赵氏的乳名，平日里程大树不爱这么叫，可一到这个时候，他急了，就叫了出来。
“爹，娘？”一旁传来熟悉的声音，程大树抬头一看，是自己的儿子程思淼。
穿着一身干净的素蓝直裰，头戴四方平定巾，站在原地，有些焦急又有些诧异的看着他。
“还愣着干什么，带你娘去医馆！”程大树立马吼道。一旁不知所措的程思淼看了一眼车夫，只见车夫赶紧抬起车帘，叫到：“上车，前面不远就有一家医馆。”
程大树抱起程赵氏就上了马车。心里不由得有些愧疚，要是他不跑的话，也不会出现这么一出。
丽娘得知程赵氏出了事，被送到医馆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细密的秋雨已经停了。她本想亲自去医馆看看的，随即又一想，派个人去就行了，何必亲自去呢。随即丽娘就吩咐最老实的冬雪去医馆看望程赵氏。
在医馆里躺着的程赵氏，此时才刚刚转醒。她一脸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两张脸，问道：“你们是谁？”
不出意外的，程赵氏被撞了头，失去了记忆。程思淼有些愧疚的说道：“娘，我是你的儿子。这是爹。”说着还让出位置，让程大树凑了上前。
“岁儿，好些了吗？”程大树脸上带着一抹讪笑，凑到程赵氏的面前。
程赵氏依旧是茫然的眼神，却下意识的伸手给了程大树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让在场的三人都愣在了原地。“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程赵氏有些心虚的低下头，小声的说道。
程思淼有些古怪的看着捂着脸的程大树，将他拉到了外面，“爹，怎么回事？”
程大树捂着脸，低着头，扭捏道：“我跟你娘闹别扭呢，她跑到大街上追着要打我。你也知道今儿下着雨，连伞都没带，我跑她就追，她追我也跟着跑，然后就撞上了马车。”
听到这儿，程思淼又气又急，“娘这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让让她便是了，何苦还要做这一出！”
这马车是将军府的，可眼下出现这样的情况，也不知道将军府会不会不满。
此时的程思淼满心以为自己会是住在将军府内，还在担心到时候住了进去，怕是要被刁难一番。但是为了将来，他定然是要忍下的。
程大树也没有关心程思淼此刻的心里，满心的后悔自己的行为，也没告诉程思淼他们如今是被撵了出来。
冬雪来的时候，大夫把脉说除了失忆这样的情况以外，并没有别的大碍。至于什么时候能想起以前的事，并不清楚。冬雪掏了银子付诊金后，让他们找好住处休息。
程思淼皱着眉头道：“眼下我娘发生了这样的事，还是回将军府的好。”冬雪诧异的看了一眼程思淼，又对程大树问道：“大爷，这位是？”
“是我儿子。”程大树小声的回答。他知道冬雪的意思，但是没好意思当面给程思淼说。
之前程思淼接到来信的时候，只说了他们夫妻俩已经住进了将军府，准备接他一起来。之后发生的事他一概不知。
冬雪听闻是程大树的儿子，到也对着程思淼行了一礼。“大爷，不是说您在外面有置办了一座宅院吗？眼下送去正合适不过。剩下没有拿走的东西，等得了空再来拿便是，要是实在不愿跑，让将军府的人跑一趟也使得。”
冬雪噼里啪啦的说了一通，程大树的脸有些红，喏喏的应了一声。程思淼还想说话，却被程大树给拉了拉衣角，到底没有说什么。
冬雪看过程赵氏后，便回去复命了。别的一概什么都没做，程大树要回城南那一进的宅院，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程思淼没来的这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他一边扶着失去记忆，茫然跟着他们走的程赵氏，一边迫不及待的问程大树，“爹，不是住将军府吗？怎么您自己又置办了宅院？您哪儿来的钱？”
程大树大致讲了几件大事，又说了他们被撵出将军府的事。程思淼看到前方有一水坑，下意识的绕开，却没注意到程赵氏还跟着，她一脚踩了上去，湿透了鞋子。
“娘，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程思淼见到后有些埋怨道，可面对的是抿着嘴一声不吭的程赵氏，到底还是没继续说下去。
程二树夫妻俩已经死了这件事，程思淼也是刚才知道，“怎么死了？”
“说是劫匪杀的。”程大树有些唏嘘的回道。当丽娘得知后，便找了人去收尸。因为他们俩一个儿子死了，一个女儿卖了，所以连替他们打番的后辈都没有。
本来他们这样的人，一卷草席埋了便是，可丽娘偏偏又给他们去买了两口薄棺材，在京城附近的山上找了个地方好好下了葬。
林老夫人听闻后，不由得叹息一声道：“真是命啊。也亏得丽娘心善。”人死债消，不论之前林老夫人再有多恼怒程二树夫妻俩，最后也怨不起来了。
一场富贵没抓到，到落了个客死他乡，连埋都不能埋进自家祖坟里，也算是他们夫妻二人贪婪的下场了。至于杀了他们的劫匪却一直没找到，就像消失了一样。
程思淼听完后，皱了皱眉，“所以这就是咱们不能住在将军府上的原因？”
程大树点了点头，心里还是有些埋怨程二树和程钱氏的。要不是他们两个人总闹幺蛾子，他们也不会被牵连。
如今只能暂时住在城南的院子了。此时的程大树还因为心虚，并没有现在告诉自己的儿子，他在外面养了个外室。
而这个外室晴儿，目前也怀有身孕，就被安置在那里。但不住那里又能住哪儿？等到了之后再说吧。
程大树轻咳一声，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他主动说到林城和丽娘给他们的承诺。
“你小姑姑和小姑父说，让你去白鹿书院读书。爹打听过了，那里面虽然比不上国子监，但是也是富贵人家的首选之地，你小姑父的儿子也在里面读书。”
程思淼那脸上难看的表情才收了起来，点头道：“那也是好的。”程赵氏因为失去了记忆，但她不是傻子，在一旁听了半晌，也大致明白了一些事。
于是开口道：“要我说，去白鹿书院多结识些贵人，准能成大事。”
什么叫成大事？是科举榜上有名，还是跟了一个好主子，在主子手底下卖命？又或者是被某个郡主或者公主看上，成了郡马爷或者驸马爷？
程思淼知道走哪条路更快得荣华富贵，可就他那张脸，和程大树一样，面上看着是奸诈，其内里却是一个没多少小聪明的傻子。
如今能考上举人，全靠自己死命读书才考上。可越到后面他便越觉得吃力起来，心知光靠这点子死读书是不行的，于是想了很久，决定想去走一走捷径。
可他没什么心眼子，心里想的什么全表露在面上，半点遮掩不住。就程思淼这性子，靠自己科举榜上无名，想要跟主子，现在才刚迈入京城，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投谁门下都不知。
再说指望被那金枝玉叶的贵女看上，就程思淼这样貌，怕是难上加难。想了半天，只能靠着结识贵人，看有没有什么机会了。
一路上三人再无交谈，沉默着走到了城南那座一进的宅院。刚一打开门，迎面走来的是一个娉婷女子，一身湖绿，配云肩，梳着妇人发髻。
见到程大树的那一刻，女子惊喜的叫道：“爷，您来了。”程思淼沉着脸看着程大树，此时程大树什么都顾不上，连忙快步走了上去扶着那名女子，“晴儿，你小心肚子，慢点走。”
听到这句话，程思淼松开扶着程赵氏的手，向前走了两步，“爹，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大树转过头来，面带笑容的说道：“思淼，这是你晴姨，如今她给你添了个弟弟。”他顿了顿，又对身边的晴儿道：“我儿子思淼。”
那个名叫晴儿的女子有些羞涩的向程思淼行了一礼，便微微朝后移了两步，躲在了程大树的身后。
程赵氏走了过来，就在刚才她也拼凑出了之前发生的事，自己是因为什么原因，和程大树争吵起来，并追逐到大街上。而争吵的原因定然就与这个叫晴儿的女子有关。
这是在外面养了个外室啊。程赵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淡淡道：“事情都做了，你还要瞒着我。让我撞上马车，导致失忆。怕我死的不够快吗？”
“诶呦，我的娘子啊，我真不是故意的……”程大树着急的想解释，但程赵氏却不想听，“我累了，收拾间房出来，我要歇息了。”
程大树左右看了看，晴儿朝着程赵氏行了礼，叫了声姐姐，就要去收拾房间。
却被程大树拦住了，“你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别做这么操劳的事。”他本想让程赵氏自己动手的，可想了想，毕竟刚出了事，还是让他歇着吧。
儿子是读书的料子，怎么能做这种粗活呢。看来看去，也只有他自己去做了。
程大树哼哧哼哧的收拾完，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他又去了厨房想要随便做些吃的。
可程大树从未进过厨房，什么都做不来，弄得灰头土脸的。晴儿才将将怀孕一个多月，正是最需要注意的时候，平日里程大树不来，她也不会进厨房动手，都是去酒楼叫吃的送来填肚子。
一看晴儿这模样，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程思淼更是手无缚鸡之力，最终这件事还是交给了程赵氏。
一通折腾下来，已经很晚了。程思淼拉着程大树，到了院中。
他在得知自己的父亲养了外室后，便无比生气。可他却隐忍着，毕竟程大树告诉他，这一切都是花的将军府的钱。可眼下，被将军府赶出来，也没个钱财来供养，别说外室了，就是自己都得要喝西北风。
“爹，现在你还养外室，真当自己是什么员外老爷，还是什么达官贵人了不是？”程思淼压低了声音，对程大树发问。
程大树先是有些心虚，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你娘自从生了你之后，就再无所出。如今程家就你一根独苗了，你爹我要是再不努力，以后怎么对得起程家？”
程思淼沉了沉脸，“如今你可还养得起？”这话说的让程大树白了脸。
他不是没想到这点，可眼下已经这样了，难不成要把人再卖出去？
不行，晴儿的肚子里还有他们程家的种，无论如何都要留下的。
想到这儿，程大树咬牙道：“大不了我想办法去。总能养得起这一大家子。”
“哼。”程思淼不是真的替程大树担心养不养得起女人和那肚子里的那块肉。他只是担心，多一个人多一张嘴，眼下自己还要科考，需要结交贵人，自然是需要一笔银子的。
现在的状况，哪里又担负得起？
“我这儿还有一些钱，你先拿去用着，实在不行，把一些东西给当了，都是在将军府的时候买的。”
程大树摸了摸自己袖子里的钱，又压低了声音对程思淼说道。可以先顾大儿子，毕竟现在他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