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梦云在树上停留太久了,久得就像是一场梦再难醒过来。
当她的意识稍微清楚一点时,下面已成了荒芜沉寂的无主之地。
人们不知何时都散去了,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都无影无踪,徒留下一片片血迹,有的在地上,有的在树上,有的在花草上,有的在岩石上。
她早已分不出这些凝干发黑的血哪一片是属于云亦萧哪一片是属于冼若雅哪一片是属于夏鸣弦哪一片是属于洛煌。
她甚至忘了浑身浴血的云亦萧重重摔在岩石上的样子。
天色灰蒙,月沉星稀,东方的晨曦已将显现,正因为黎明就在眼前,所以她可借天光看见这些血的颜色。
人们常说黎明之前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她现在承受的黑暗却只来自于这些血。
她的思维似与这些血一样凝干发黑了。
微风吹过,树叶轻响。
一只纤细白嫩的手突然垂下来抚摸她的头发。
她惊愕而警惕地抬头,看见了一个孩子。
一个活泼机灵又漂亮的小女孩。
上次这个小女孩按照夫人之意在客栈里为她精心地梳妆打扮,最后告诉她很快她们又会见面的。
恍惚间,似乎过去了亿万斯年,可小女孩对她纯真善良地一笑,她就感到她们相别只是须臾。
她们真的很快又见面了。
“跟我走吧。”小女孩已牵住了她的手,那么小那么嫩的手,却像铁钳般那么紧:“夫人要我带你去照顾他。”
程梦云茫然听着,一时不懂这个他是指谁。
小女孩不等她懂,牵着她的手往上猛地提起,力量竟大如牛,她在其手上简直像是一片断线的风筝。
小女孩牵着她,一头钻出了树梢,放眼望去,枝叶森森,唐门的高墙及屋脊沉默地蜿蜒其中。
程梦云忍不住问:“为什么不从地上走?”
小女孩娇笑道:“因为这上面风景好,不仅是一条避人耳目的捷径,待会儿也可以有最好的视野去欣赏旭日东升的壮美。”
她这话说完,东方天际已射出了第一道明丽夺目的朝霞。
她牵着程梦云的手,迎向朝霞轻盈如燕地飞过一片片树梢一道道高墙一段段屋脊。
呼啸不止的风声,像气势磅礴的乐曲在树梢高墙屋脊从她们眼底掠去时奏起。
XXX
原本的那座山,那些洞穴,虽然充满了悲惨甚至可怕的往事阴影,但那里毕竟已是他们在找到另一个更适合隐居的地方前唯一能获得安全感的所在。
那里是他们一生中唯一相依相爱过的所在。
他们走进那个被天光照亮了中央荷池的洞穴,紧紧依偎着站在池边看水下仍自在遨游的几条金鱼。
阿铃突然打破沉默:“你对杜青笛撒谎了。”
金存弓愣了半晌才记起杜青笛就是翠蜂夫人:“我对她撒了什么谎?”
阿铃的声音又冷如冰霜:“你那里根本不是残疾。”
金存弓悚然动容:“我那里的确没有废,我身上每个部位都是完好无损,我们不久前才在这里做过,非常激烈地做过,你也应该非常清楚地感受到我当时是如何真实地进入你的身体。”
阿铃一把推开他,怒道:“你干嘛撒谎?”
金存弓苦笑:“你知道杜青笛成了翠蜂夫人后,神通广大,谁也别想撒谎骗过她。”
阿铃咬牙切齿道:“所以你们是在一唱一和。”
金存弓目露悲色,深沉叹道:“杜青笛现在的丈夫是残缺山庄的庄主。”
阿铃浑身一震:“她果然是进了那个恐怖的山庄。”
金存弓道:“那个山庄只容许一种人进去,就是残废畸形的人。”
阿铃道:“但你并不残废,也不畸形,却还是进了那个山庄。”
金存弓道:“因为庄主欠了金家一个极大的人情,当年若不是金家在泰山屠魔会上替他尽力解释和担保,他就不止是残废那么简单,很可能被怒气冲天的群豪交到朝廷择日凌迟处死,还要株连九族。”
阿铃惊道:“他究竟做了什么,后果那般严重?”
金存弓恐惧地摇头:“我不知道,除了我的父辈,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谁也最好是永远别问。”
阿铃出了一身冷汗,终于明白原来江湖远比她想象中复杂且可怕。
很多和阿铃打过交道的人都只有一个印象:这女人真可怕。
阿铃喜欢别人把她看成毒虫般可怕,见了就敬而远之,她也从未料到自己会有怕别人的时候。
她不得不怕那残缺山庄的庄主,因为连杜青笛也明显对其畏惧三分。
金存弓试着伸手温柔地重新拥抱她,轻声道:“唐门人追到我,放火烧死我妻子,险些烧死我和儿子的那天,他神兵天降,把我和儿子及时地救出火海。为了避风头,他准备带我回山庄,可是他定的规矩坚如铁石,包括他自己在内,无人能破。我是大人,还可以假装隐私部位残废,很好地混进去,不至于让他威信受损。但我的儿子尚在襁褓就难了。何况他也说,情势特殊,我们父子俩分开更安全。于是……”
阿铃不拒绝他的怀抱,在他怀里含泪道:“好了,不必说了,其实我也不该问的。”
金存弓直爽地笑道:“现在我们父子俩也是分开更……更好,我根本不配做父亲,也做不会父亲,而他已是威震关东的长白山第一武林大豪飞云堡堡主云满天的独子,不仅享尽荣华,还备受瞩目与尊重。我……何必打碎他这么美好的生活。”
阿铃抬头,脉脉地凝注着他,柔声笑道:“但我肯定你已会做一个好丈夫,我们在一起肯定也能有美好的生活。”
突听一个充满怨恨的女人声音道:“你们能有美好的生活,那我呢?”
他们惊异转头,只见一个女人张牙舞爪如恶鬼般疾冲而来。
这个女人虽表情狞恶,却倾国绝色,飘逸出尘。
表情动作如恶鬼,身姿风韵却如仙子。
金存弓怔住,失声道:“你还没死?”
这个女人冲过来,一巴掌打得阿铃身不由己地翻出金存弓怀抱,跌跌撞撞地险些摔入荷池。
金存弓正要拉住阿铃的衣袖,脖子却已被这个女人的衣袖很紧地缠了几圈。
这个女人道:“难道你坚信你的儿子进入洞穴后就能把所有遭你们金家囚禁的人杀死?”
金存弓已被她勒得脸色发青,无法喘息,充血的眼睛突出。
这个女人竟是浮尘仙子,她终究是离开了那段住了不知已多少年的洞穴。
她瞪了金存弓片刻,松开衣袖,冷冷道:“你的儿子有杀我的本事,可他不杀,因为他懂得我的相思之苦,你呢?你根本不懂,现在居然还装模作样地和女人山盟海誓?”
金存弓摸着淤青的脖子,吃力咳嗽着道:“你要杀我,我绝不反抗,的确是我金家欠你太多,但请你不要害阿铃。”
浮尘仙子看了阿铃一眼,不屑道:“放心,女人不会为难女人,我只希望她和我一样,看清你这种男人的真面目。”
阿铃突然大声道:“你不必教我怎么看男人,我也知道你根本就不是个真正的女人。”
浮尘仙子激怒地又一巴掌,把她打翻在地。
她的头重重砸在池沿上,头晕目眩,难以站起。
金存弓急躁地向浮尘仙子出手,被浮尘仙子巧妙避过。
浮尘仙子翩然立定,冷冷道:“我不杀她,也不杀你,因为你们的确是有情人,这次我的确看错了。”
金存弓再次怔住:“那你到底想干嘛?”
浮尘仙子目中闪出泪光,哀伤道:“我……我想知道真相。”
金存弓道:“什么真相?”
浮尘仙子讷讷道:“当然是……是四爷的真相,他……我知道他一定不在人世了。”
金存弓也讷讷道:“是……四叔他已经……其实你被我们囚禁在那段洞穴里不久,他就死了。”
浮尘仙子心中一痛,站立不稳,头也有些晕眩:“怎么死的?”
金存弓叹道:“他……”
浮尘仙子道:“他当初不是和我一样服了解药么?所以……他……他虽然身上有伤,可也不至于暴毙,难道他身有严重的隐疾?是病死的?”
金存弓不敢看她,仍讷讷道:“其实他就是被毒死的。”
浮尘仙子怒目而视,厉声道:“他服了解药,怎么还会毒死?”
金存弓道:“其实当时只有一颗解药,他……他为了让你心甘情愿地服下,于是……”
浮尘仙子瞬间如魂魄飞离身体,整个人空空荡荡,惘然道:“他骗我,他明知我一个人活不下去。”
金存弓忍不住心酸:“你觉得他该明知你一个人活不下去,那你也该明知他不惜自己先死也想你好好活下去。”
浮尘仙子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我一个人怎么活得下去?”
金存弓咬咬牙,勉强硬了心肠,正色道:“这些年你不是一个人活的?”
浮尘仙子道:“我一个人活,是因为我还有两个人在一起的希望,可现在……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金存弓道:“那你现在难道要死么?”
浮尘仙子道:“我不知道,你告诉我,我现在该不该死?”
金存弓沉着脸道:“只要你还活着,就该继续努力活下去,这样我的四叔当初才死得值。”
浮尘仙子空空地看他半晌,突然傻笑道:“对,你说得对极了。”
她转身,竟直接走回洞穴深处:“等里面的那些花,开了谢了……多少轮后,四爷就回来找我,他知道我深爱他的,他怎会舍得放下我一个人?”
阿铃已为她泪流满面,心痛如绞,凄然道:“可惜谁也救不了她。”
金存弓将阿铃从地上搀起,断然道:“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救。”
阿铃内疚道:“刚才我不该说那句话。”
金存弓道:“忘掉她吧。”
阿铃道:“这样的一个人,谁能忘掉?”
金存弓道:“忘不掉,就赶紧离开这里。”
阿铃抬头凝视他:“谢谢你。”
金存弓意外道:“突然谢我干嘛?”
阿铃害羞低头,柔声道:“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就和她一样孤零零,恐怕也只能痴傻地终生关在黑暗冷寂的洞穴里。”
金存弓胸口发热,迫不及待地将她抱了起来。
XXX
云亦萧沉甸甸地昏迷了不知多少天。
沉甸甸地就像是一块石头在混沌无尽的泥水里越陷越深。
终于出现了使他全身放松而愉悦的改变。
他只觉自己从一块石头变成了一片羽毛,从沉甸甸变成了轻盈美妙静谧。
混沌无尽的泥水也变成了浩阔高远的蓝天,无数白云与他擦身而过,甚至有云絮直接穿透他的胸膛。
但不久又起了别的变化。
他开始变得空洞,虚幻,天旋地转。
他在空洞中似看见了程梦云,在虚幻中看见了他们闯过那些洞穴的一系列冒险,在天旋地转中看见了翠蜂夫人雍容高贵的笑。
他旋转着,旋转着,旋转着,却并不晕眩,反而越来越清醒。
他飘飘荡荡,变回了羽毛,落下,碰触实地。
柔软温暖芬芳,他总算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张花床上,用花藤草叶精心编制的小床。
柔软的床单,温暖的锦被,芬芳的鲜花。
他又听见潺潺的流水声,隐约而真切,过了好半天他才明白原来是一条小溪直接穿入屋子,从他床下蜿蜒流过。
他浑身沾满了露水,赤足踩在地上。
床下不仅有小溪,还有一片天然的青草地。
他看出这个屋子是临时搭建的,他比当初的程梦云要眼力好些。
他却想不到程梦云也曾和他一样,如梦似幻地从这里醒来。
走到门畔,缓缓地开门,门板也是花藤草叶编织的,开得不仅安静,而且安详,就像是一个醉生梦死的人终于幡然悔悟,向误解已久的世界敞开心扉。
他以为那么重的露水,房子的每条缝隙又有微弱的金光射入,此刻定是清晨,可恰相反,外面已是夕阳满天。
当他走出去,走到草地的尽头,从山崖眺望下方的江水,已是点点渔火,悠然自得的渔歌呼唤着叶叶归舟,白头渔翁呼唤着只只苍鹭,岸上温柔纯朴的妻子呼唤着满载而归的丈夫。
这是多么平凡的世界,这是多么平凡的呼唤。
以前他怎地未曾领略到这些平凡的美?
入川来的几天风风雨雨生生死死,都在这些平凡的美衬托下恍如一梦,恍如隔世。
他转身,看见四座新坟和一口棺材。
四座新坟的墓碑上分别刻着何川、邓甲、欧阳喜、欧阳怒的名字。
那口棺材上贴着冼若雅的名字。
程梦云帮他实现了承诺,将那四人的尸骸移到了清爽明亮平凡真实的山洞外。
而新婚妻子的尸体却必须由他亲自运回关东,给他的父亲及岳丈一个交代。
XXX
往事讲完了,火锅也差不多吃完了。
往事的确很长,云亦萧分了三天才总算讲完,三天吃了五次火锅。
有人听往事听得入迷,竟不在乎火锅早已吃腻了,腻得直反胃。
连天飞雪,寒意瑟瑟。
风无羽凝视着恢复安静的挚友,叹道:“后来你怎么知道你其实真是金存弓的儿子?”
云亦萧道:“是夫人告诉我的,那天在那四人的新坟和若雅的棺材前,我悄然站了不久,她就突地出现了。”
风无羽道:“你神智被迷成傀儡期间发生的一切……”
云亦萧点头:“一切都告诉了我,其实我真希望始终什么也不知道。”
风无羽沉默良久,心里竟感到无所适从。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这个挚友实在是太可怜无助,这个挚友所经历的事也远比他之前理解的更矛盾复杂。
云亦萧正色道:“你肯定也知道我前天为什么急着求死。”
风无羽无奈地笑道:“因为你七天前得知,程梦云当初是跟随夫人去了残缺山庄。”
他特地跟来这里,秘密地邀请一堆朋友,为云亦萧筹备了一炉火锅,激发出那些埋藏心底太久的往事,是想让这个挚友得到解脱、重获新生。
他没想到说完那些往事的云亦萧反倒更茫然痛苦。
云亦萧痛苦地笑道:“你说我除了死还能怎么办?”
风无羽道:“你为什么觉得现在自己已只有死?”
云亦萧道:“因为我放不下,我终于明白自己此生最爱的女人是她。”
风无羽道:“明白了就必须死?”
云亦萧沉声道:“尽管她是跟随夫人进山庄,但夫人毕竟不是庄主,庄主当初为我父亲破例,是因偿还一笔很大的人情债,而她……”
风无羽动容:“你认为她进山庄后,一定被逼着成为残废,你却根本救不了她,所以深深自责?”
云亦萧道:“我确实是为救不了她才自责想死,你该知道残缺山庄的可怕,已够可怕的薛夜也是庄内成员。”
风无羽叹道:“你认为你现在就算有胆子闯入山庄,也于事无补,徒劳送死而已?”
云亦萧显得更痛苦:“我从未如此矛盾过,绝望过。”
风无羽道:“可你没有想过找我帮忙?”
云亦萧道:“我怎能连累你。”
风无羽冷笑:“你没有一个人试过,也没有找我一起试过,就绝望要死,几时你竟成了这样的懦夫?”
云亦萧沮丧道:“我是懦夫。”
风无羽斩钉截铁道:“你不是,你只是内心深处要救出程梦云的愿望太强,你想一出手就必成功,所以才搞得自己矛盾重重。”
云亦萧道:“那我该怎么办?”
风无羽伸手握住他颤抖发烫的手:“我陪你一起去。”
云亦萧仍是迟疑。
风无羽的决心却源源不断地透过手掌传入他的精神:“相信我,也相信自己。”
云亦萧咬牙,终于点头:“好,我们一起去。”
风无羽笑着替他斟一杯酒,坛内剩余的酒正好满了两杯。
他们举杯相对,友情的力量似乎比炉中火更强烈。
“我们干了这两杯往事!”
大雪初晴,北风渐暖。
他们离了其他人,一起纵马驰过冰天雪地,朝向残缺山庄。
山庄的阴影早已将他们覆盖。
江湖上最大的一个谜正张着血盆大口静静地等他们抵达。
他们心急如焚,却又豪气干云,因为他们心中不仅有渴望,更有信任。
纵马飞驰七省,由北向西,由西向南,由南向东,坐骑换了十几匹,终于停在一片深山。
巍峨群山之巅,山庄傲然挺立。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