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天萧索,群鸟归林,深沉的霞光染红了大地,每片树叶突然都发出了迷 离而疲惫的叹息。
昏暗的树影投在众人身上,将夜的天地间看来,数百人仿佛陡然成了成千上万人,这些人里更早已是敌友难分。
唐门三绝:暗器,毒药,潜伏,都是在黑夜才可得到最好的发挥。
他们此刻与那几十个唐家人已算近在咫尺,这么近的距离虽不至于呼吸相闻,但唐家人若要突施暗算,武功再强的人恐也无法避开。
没有言将军的吩咐,久经训练的数百兵士已下意识地提高警觉,将手中武器握得更紧,时刻蓄势待发。
他们的武器是在唐门给出的设计原图上加以精密修改,再结合霹雳堂火器的诸般原理,功能及威力已比唐门自家的暗器强了不知多少倍。
而他们还是在唐家人面前不存在什么优势,因为他们虽天天在拿着这些武器训练,却从未像唐家人一样经常付诸实战。
他们的实战经验远远弱于唐家人,甚至可以说,若他们未能掌握主动,就必然要成唐家人暗器的活靶子。
况且还有更致命的一点:他们谁也摸不准自己朝夕相处的战友里是否早就藏着唐门卧底。
这段距离不长不短,他们却都感到如履薄冰,漫长而凶险。
他们战战兢兢地绷紧了神经,开始相互猜疑,相互提防。
军队最可怕的情况是炸营,当兵的人本就比普通老百姓压力更大,更容易慌张,一点就着,此刻他们似乎就已濒临了炸营的边缘。
言将军略有觉察,做手势让士兵们慢慢后退,静静散开,悄然对金存弓翠蜂夫人洛煌及唐家人等形成包围之势。
翠蜂夫人不必回头,也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却毫不顾虑,脸上仍是巧笑倩兮,充满了闲逸与自信。
她走向唐家人时就像是带着一众远来宾朋漫步在野外欣赏美不胜收的风景。
世上很少有事可以令她焦躁不安。
她看了看树下抱成一团的唐飞叶唐三姐,不禁向洛煌笑道:“你的同伙和我的同伙现在居然重修旧好,抱得那么紧,就算来几个壮汉用铁链子使劲拉,恐怕也拉不开他们。”
洛煌冷笑道:“你难道不希望人家重修旧好?”
翠蜂夫人道:“他们现在一个是残废,一个是废物,重修旧好有什么意义?反倒活得更痛苦,不如一起殉情算了。”
洛煌道:“想不到你的心比以前要狠毒百倍。”
翠蜂夫人道:“我这也是为了他们好,百年修得同船渡,多少年才修得一起殉情?我就没这种福气,只羡鸳鸯不羡仙,这句话你莫非不懂?”
突听风一贤诡笑道:“夫人,奴才知道您是什么企图。”
翠蜂夫人不看他,冷声道:“你说说看。”
风一贤道:“您是恨唐三姐瞒着你私自盗取摘花飞叶,而且目前看来她是失败了,这种人在你眼中素来是死有余辜。至于唐飞叶嘛,你想必也猜到我们要带他回山庄,交给庄主处理是最好的选择。你当然不愿意这样,不愿意看着庄主又比你多占据了一个主动。”
翠蜂夫人不仅声音冷,表情也罕见地冷如冰霜:“风一贤,我真是小看了你。”
风一贤掩不住得意之色,甚至明显地有些眉飞色舞:“夫人对我的小看,胜过大多数人对我的高估,这是莫大的光荣。”
翠蜂夫人道:“难怪他那么喜欢你,经常在枕头边对我称赞你的能力,原来你最值得称赞的能力是油嘴滑舌。”
风一贤突然不笑了,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次似乎是真的多嘴失了言。
翠蜂夫人道:“俗话说天高皇帝远,山庄也离这里太远了,没有他在旁边,你竟还敢当着我的面油嘴滑舌,有恃无恐,我若不做点什么,实在是难消心头恨。”
风一贤终于变了脸色,急声道:“夫人恕罪,奴才狗胆包天,不知尊卑,不识好歹……”
这话没说完,他的嘴就变成了血口,舌头就啪嗒地掉在了地上。
人们只惊异地看见夫人的手微微一动,自袖中飞出纤细的一线寒光,准确地射进他的嘴。
他惨呼不已,几乎顿时痛得眼泪直流,不仅嘴歪了,整张脸都在冷汗淋漓地抽搐。
翠蜂夫人又恢复了优雅纯净的微笑,淡淡道:“老崔,回去后你尽可实话实说,就说是他话太多,惹得我心烦意乱,一怒之下我就割了他舌头。如果庄主不服气,只管拿我问责,和你们没关系。”
崔映谷早已傻了眼,无话可说。
就算庄主再喜欢风一贤,归根结底也是欣赏奴才的办事能力。
就算庄主和夫人有再多的嫌隙,毕竟是晚上同床共枕的夫妻之情,奴才当然是没法比的。
黑白无常看着风一贤突遭夫人的惩治,又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XXX
洛煌心死如灰,她现在只想转身不顾一切地离开这里。
以前她想毁了唐门,现在她想拯救唐门,然后她突地明白唐门不论存亡都与她再无关系,她的所作所为对唐门的存亡而言根本没有一点影响。
当她满怀仇恨,沦落成世间最冷酷恶毒狡诈的女人之一时,许多人都对她刻骨铭心,当她幡然悔悟,打算救赎时,才发觉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微不足道。
翠蜂夫人洞悉了她的想法,轻叹道:“你若想现在离开,谁也不会拦你的,我保证你一定可以安然无恙地摆脱这里的一切是非。”
洛煌冷冷道:“我是想离开,可我更想听你们所谓的真相。”
翠蜂夫人道:“的确,是时候说出真相了。”
洛煌道:“谁来说?是不是你?”
翠蜂夫人道:“你们各有各的真相,七嘴八舌地说出来,东拼西凑地听懂实在是太麻烦,所以只好我来归总各方面的真相一起说了。”
唐六爷剧烈地咳嗽着,脸色更白,嘴唇已没了血色,吃力地向她笑道:“恩怨自你而起,由你来说是最适合不过。”
翠蜂夫人叹道:“六哥注意身体,我只希望我说出来的真相不会刺激你的病情。”
唐六爷道:“我虽重病,心却很硬,绝不会像四哥一样被女人气死。”
洛煌闻言脸色也白了,痛苦往事翻出积尘的心底,令她倍感绝望。
翠蜂夫人不以为意,依然淡淡道:“好,那你就姑且洗耳恭听。”
旁边的唐东游冷声道:“我也会洗耳恭听。”
翠蜂夫人嫣然凝视他半晌,似终于认出他是谁,笑道:“不必这么一本正经,真相讲完后,大家再板起脸来不迟。”
她已经开始讲了,不管是什么样的真相都被她如容光一样极具魅惑的声音娓娓道来,不管是想听的人还是不想听的人都非听不可,因为世间本就没有人可以抗拒她声音的抚慰。
“一年前,山庄派在唐门潜伏的人终于有了全新突破——他们刺探到了摘花飞叶的秘密。
对于摘花飞叶这四字,历代江湖人早已耳熟能详并引为天方夜谭,但以前人们只知道这四字是代表一种旷古卓绝的发暗器手法。
这种手法并非以极强内功来催发花瓣树叶如暗器袭人那么简单,因为江湖中拥有极强内功的人虽不多却也不少,他们都可以轻易做到以力激物挫敌。
这种手法也需要极强内功,但关键还是手上绝妙的技巧。往往一掌拍出,满地落叶惊起,如飞刀破空杀人于瞬息,往往一指划出,柔软花瓣飘舞,漫无声息地飘过人眼前,在神鬼不觉的刹那割断人的咽喉。
手法练到炉火纯青时,甚至能让轻盈小巧的花瓣树叶瞬间刺入血肉之躯,将人的五脏六腑割得粉碎。那样的死状真是凄惨而恐怖,但数百年来,这种手法早就绝迹,人们也坚信关于摘花飞叶的一切传言都是胡编乱造的天方夜谭。
江湖上再出现以力激物挫敌的事,人们也不会联想到摘花飞叶。
直到十年前,有消息传出,说唐门不仅收容了当今唯一的摘花飞叶传人,且与之合作,付出巨大代价,呕心沥血地诸般探索及尝试,终于使摘花飞叶不仅仅是一种奥妙无穷的发暗器手法,更已成了一种石破天惊的绝世暗器。
庄主半信半疑,却非常重视这消息,前后派了八人秘密地潜入唐门,誓要探出那种暗器的虚实。
那些密探一入唐门就像泥牛入海,直到一年前才探出了较为可靠的消息传回山庄。
庄主得知后刻意瞒着我,岂料我其实比他更先得知,他还未选出适合的人前往唐门窃夺摘花飞叶,我已悄悄离庄。可我的行踪很快就被他发觉,于是派出牛头马面一路紧随监视。后来他没有再派其他人来,想必是要借我之手行事,深知我这次到唐门,许多旧事都会重提,极有可能还是要和唐家人水火不容地斗得两败俱伤,到时候牛头马面再出来渔翁得利。”
她看着崔映谷笑道:“是不是这样?”
崔映谷窘迫而羞惭,垂头道:“夫人说得一点没错,当时我们追踪到半途,庄主另一个密令就传来,正是要我们袖手旁观,先让您和唐家人故旧重逢,旧事重提,鹬蚌相争,两败俱伤。”
翠蜂夫人道:“他这样下令也在情理中,换做我,也自认这样是最高明的。”
崔映谷的头垂得更低。
翠蜂夫人从他脸上转开目光,悠悠地接着叙述:
“我知道不能直接去唐门,必须尽量避免和唐家人发生鹬蚌相争的局面,为此我一路上苦心积虑,有了一系列复杂策划。我先暗中派不相关的人去江湖上四处传扬唐门有了摘花飞叶的消息,如我所料那消息很快就传至京都,惹起了朝廷的觊觎,也很快就传至唐门,惹起了唐东游的关注。”
说到这里,她柔媚动情的目光转到了唐东游脸上。
唐东游悚然道:“原来是你的诡计。”
翠蜂夫人含笑道:“你当时听了那消息也觉荒谬,认定是心怀不轨之人故意谣传,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唐门其实真的研制了摘花飞叶的暗器版本,更不知道一切消息的源头正是唐门。你只担心向来与唐门密切合作的朝廷也已得知这消息,朝廷因觊觎霹雳弹而联手唐门灭了霹雳堂,唐门之所以还能好生生地存在,是因为唐门自愿交出了大半暗器图谱,尚且没有可让朝廷意欲谋夺的惊天秘宝。
而现在不同了,不管这消息是不是真的,朝廷知道后也必定当真。匹夫怀璧,想继续平安就难了。一念及此,你想到了在京都的老友夏鸣弦,他不仅与你交情深厚,更已是神机营有头有脸的大将军。当年朝廷本也准备灭了唐门,正是他提出不妨合作,几番游说调和之下,才侥幸保住了你们唐家的百年基业。”
唐东游脸色惨白,似乎一下子病得比他父亲还严重。
翠蜂夫人继续道:“于是你秘密地联络夏鸣弦,探询朝廷的动向,惊骇地知道朝廷果然已打起了摘花飞叶的主意。这次朝廷认定,唐门潜力极大,可惜身在江湖,尔虞我诈,实不可信。即使能逼迫唐门交出摘花飞叶,朝廷也难再放心。所以打算借此机会一举灭了唐门,就由神机营的夏将军暗中去办。夏鸣弦告诉你,这次唐门就算不灭,也得元气大损,从此隐蔽,无法见光。但他又说,只要你配合朝廷,在唐门探出摘花飞叶的虚实,如果真的有,就设下巧计让老祖宗不得不交出来。朝廷得到了摘花飞叶,他就可以保住唐门大半的人命。否则上头震怒,真的派大军来剿,唐门势必血流成河,尸横遍地。”
唐东游眼中已满是痛苦绝望之色:“不久我就探出原来唐门真有摘花飞叶那种绝世暗器,并且被老祖宗一直瞒着家人非常秘密地藏起来。”
翠蜂夫人点头道:“摘花飞叶的秘密藏得太深,山庄派来唐门的密探,若非得到一个人的有心泄露,也永远休想探出消息。”
唐东游忍不住急声问:“那个人是谁?”
翠蜂夫人冷笑:“唐三姐,就是你的三姑姑。”
唐东游咬牙,目露痛恨的寒光,却又不敢直接去望树下已萎靡不振的唐三姐:“是她,她如何能知道摘花飞叶的秘密?”
翠蜂夫人望了一眼唐三姐,发现她仍是目空一切,神情恍惚,对他们的每句话都置若罔闻,不禁深深叹息:“这只有她知道,可惜看她现在的样子,就算逼她再狠,也休想让她说出半个字。”
唐东游道:“她知道秘密后,为何要透露给那些密探?我想这一点不必她亲口说,神思敏锐的你也已心知肚明。”
翠蜂夫人承认:“她那么做,是因为她实在摸不准老祖宗是否觉察了她的行动,而且她要谋夺摘花飞叶,必须想法子支开老祖宗。她或许觉得,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那个秘密,老祖宗再疑神疑鬼也不敢擅自将摘花飞叶转移,老祖宗实在太老了,尤其是在这件事上早已心力不济。她或许还觉得,老祖宗一定与她差不多的观念,即唐飞叶没死,秘密正是被其四处传扬。可唐飞叶虽参与了摘花飞叶的制作,却不知道后来老祖宗藏起摘花飞叶的地方。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有摘花飞叶,都来唐门谋夺,可人人皆和唐飞叶一样,对摘花飞叶的所藏之地根本一无所知。唐门遍布机关,步步凶险,加上摘花飞叶的威慑,也没有人敢在这里轻举妄动。”
唐东游若有所思,沉吟道:“说得合理。”
翠蜂夫人道:“可她们都想不到唐飞叶不仅没死,而且已回到了唐门附近,就藏身在洛煌的落雁谷某个密室。唐飞叶当年虽是被老祖宗驱逐出唐门并长期四处追杀,可他早已不怨唐门。他认为一切错都在老祖宗那个居心叵测阴险狠辣的女流之辈身上,其实洛煌当年被驱逐出唐门,心中深恨的也只是老祖宗。他们都对唐门存有刻骨铭心的情义,深知摘花飞叶秘密的泄露,必将引来朝廷对唐门的觊觎,使唐家人遭受前所未有的灾祸。他们必须联手,尽力保全唐门。而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出摘花飞叶及时摧毁。”
洛煌冷冷地听着,淡淡地笑道:“你果然不是平凡的女人,对所有事都看得非常清楚。”
翠蜂夫人道:“你本来也不是平凡的女人,可惜落雁谷的生活一直太过庸俗,将你纯净质朴的心完全侵染了。”
洛煌笑意未消,笑容里有几分凄凉,就像是一朵自认艳丽的花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是纸折的:“创立落雁谷,并非是我有心要和唐门作对,要唐门丢脸,而是别有隐衷,我也身不由己。”
翠蜂夫人道:“事到如今,你也应该把隐衷说出来,不能叫世人尤其是唐家人继续误解你。”
洛煌深沉叹道:“何必?我之所以甘愿随你走过来面对唐家人,并非是因为我心虚了,而是因为我想负责,至于你所说的那些真相,反正结局已定,我也根本不感兴趣。”
翠蜂夫人蹙眉道:“你打算怎么负责?”
洛煌突然也变得和阿铃唐三姐一样目中空洞:“我只有这一条命了,当然是以死来负责。”
翠蜂夫人提醒道:“你还有落雁谷。”
洛煌冷笑:“你们以为落雁谷真是我的?我奉劝你们,我死之后,你们千万别打落雁谷的主意。”
翠蜂夫人道:“落雁谷其实也是由朝廷创办?”
洛煌道:“落雁谷背后的势力确实来自朝廷,可他们形成的集团和你们平常理解的朝廷截然不同,连九五之尊的皇上也从未被他们放在眼里,他们想取缔这个王朝随时都行,轻而易举。”
她又冷笑:“说出这些话,我已算是自己主动地走上了断头台,谁也无法救我。”
翠蜂夫人终于不禁露出意外之色:“莫非你认为这里也可能有他们的人?”
洛煌道:“既然这里都可能有你们山庄的人,当然更可能有他们的人。我对你们山庄一点也不了解,但我也奉劝你们,做事切不可太绝,甚至也不要张扬,否则你们很快就有和唐门一样的下场。”
翠蜂夫人道:“承你良言,我们一定谨慎行事。”
洛煌道:“很好,现在你可以继续讲真相了。”
翠蜂夫人道:“你才说你对那些真相根本不感兴趣。”
洛煌道:“现在对那些真相,已经不是谁不感兴趣就可以不听的,人在江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翠蜂夫人道:“你根本不感兴趣,但你非听不可,正如我也根本不愿讲,却也非讲不可。”
洛煌悠悠道:“看来我们已心有灵犀一点通。”
翠蜂夫人满意地笑道:“这样也不错,多一个知己总是幸事,更是快事。”
洛煌突又冷冷道:“何况我很需要唐家人听完真相。”
翠蜂夫人道:“你现在不负责?”
她温柔平和的声音竟已显得有些尖刻。
洛煌笑道:“听完真相再负责也不迟,我想唐家人也不会怪我,更不会心急。”
唐家人的确不会心急,唐家人现在都已听得愣住。
他们完全没想到连落雁谷也那么复杂,唐门周围真是一片浑水,今日局面恐怕早就在别人算计中。
过去总是唐门算计别人,今日却也风水轮流转了,这岂非是报应?
虽然他们自己义正辞严,强辩唐门的行事清白,光明磊落,可身在江湖,几番遭遇强敌,无数次尔虞我诈的战斗,唐家人早已身不由己,有了难以抹掉的污点。
江湖人,一尘不染的本就没多少。
XXX
翠蜂夫人看向金存弓和阿铃,因为此刻已说到了他们那部分的真相。
“你们之所以展开预谋,不是因为听说唐门有了摘花飞叶这种绝世暗器,而是因为夏鸣弦主动找上门来,将朝廷此番誓要灭唐门的决定告知。金家苗家堡与唐门之间素有私怨,但长期遭受唐门的压制,尤其是孤身一人的金存弓虽始终秘密地寄居在唐门附近的山上洞穴,却早就打消了复仇的念头。后来阿铃说今年老祖宗准备大办寿宴,和选立新宗主合为双喜,也去去唐家沉重已久的晦气,而远在关东长白山的飞云堡少堡主云亦萧得此盛邀,新婚之际将马不停蹄地赶来蜀中拜寿。阿铃还说经过她多年的周密调查,总算查出云亦萧正是金存弓失散多年的儿子。金存弓求子心切,终于愿意合作,于是唐东游夏鸣弦金存弓阿铃组成了严密的联盟。”
她说话时虽直盯着金存弓和阿铃,但除了第一句话外,其他都是完全说给第三人听的口吻。
阿铃无动于衷,金存弓满心不安,就像自己现在不仅光了上身,还露出了羞耻的下体。
他羞耻的是让众人得知原来雄心壮志要找唐门报仇的金家,早已凋敝悲惨得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本来突然多了个年轻后代,但他没有真诚相待,好好珍惜,现在已关系决裂,形同陌路。
金家又成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眼含热泪,胸中激荡,真想一拳锤烂自己的胸膛,看自己的心是否已变黑。
翠蜂夫人看着他,似乎有了些同情,说出的话却对他刺激更深:“你求子心切,不是为了与儿子弥补天伦,其实是为了将家族仇恨全砸在他身上,逼迫他去闯那几段洞穴,获取你父辈隐藏的武功秘诀。从一开始你就打定主意要他做你的报仇傀儡。”
金存弓悲愤道:“叫儿子承担起家族荣辱复兴的责任,难道有错?”
翠蜂夫人陡地声色俱厉:“当然有错,错得离谱。”
金存弓几乎怒得目眦尽裂:“怎么是错?怎么离谱?”
翠蜂夫人沉下脸色道:“你刚才明明已经知道怎么是错,可你现在还要固执。你越固执,越说明你内心的示弱,你内心已承认自己是失败者,是混蛋。你知道年轻人应该有年轻人的自由,应该让他们自己去奋斗,去探索,去迎接新的命运。他们的命运不需要我们老一辈来强加,我们老一辈何苦定要将仇恨延续在他们身上,束缚他们的前程?冤冤相报何时了,唐门当初杀不尽金家人,你们现在也休想杀尽唐家人。仇恨只能代代相传,没有新的生命可以从中解脱。这些道理,你刚才没有想通?”
金存弓不再咄咄逼人,就像烈日终于收敛了热力和光芒,沉入寒冷寂静的长夜,疲倦地流泪叹道:“你想通了,所以你才悄然带走最后一段洞穴的孤云道长,秘密地培育了那些毒花。”
翠蜂夫人道:“他很小的时候就常来唐门,我也见过他几次,看出他有非凡的武学资质,被你逼迫去闯洞穴取秘诀,他必定成功。我庆幸那些毒花及时长成,阻止了一场更可怕而深远的悲剧。”
金存弓满目悲哀,声音也嘶哑了:“那我是不是该感激你。”
翠蜂夫人道:“你该,但我不接受你的感激,只要你现在知错就行了。”
金存弓咬牙道:“知错而死?”
翠蜂夫人黯然道:“今天死的人虽不多,却也足够了。”
金存弓似笑非笑,点头道:“可惜这里有的人还是非死不可,我如果不死,今后又能怎么样?”
翠蜂夫人看了阿铃一眼:“你可以带着她从此隐居深山,不问尘俗,那样的生活才适合你们这种人。”
金存弓也忍不住看了阿铃一眼,眼泛柔光,叹道:“这是个深情的女人,我辜负了她,我不配再和她厮守终生。”
翠蜂夫人道:“她说的?”
金存弓愕然:“只是我这么说。”
翠蜂夫人笑道:“女人没有说话,你就不要乱给她下决定,也不要妄自菲薄。”
金存弓突又绝望:“不,这并非妄自菲薄……我错的太多,不仅仅是对儿子有错,对她有错,对唐门……”
翠蜂夫人道:“对唐门难道不是只有仇恨?”
金存弓苦笑:“你说得对,冤冤相报何时了,上一辈的恩怨不该再束缚下一代,可我还活着……”
翠蜂夫人帮他说出最难说出的部分:“所以你必须报仇,唐家人也必须承受你的报仇,一切事情都要就此了结,才可大家解脱。”
金存弓点头,突然向唐家人高声道:“你们选出一个人来和我决斗,三回合没被我打倒,就算我败了,我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这条老命决给你们,任随处置。”
翠蜂夫人不禁赞叹:“好汉子,这才是光明磊落,豪气如虹,我想唐家人也会跟着你一起光明磊落。”
唐东游毅然上前,也高声道:“如今唐门已全由我做主,你要和唐家人决斗,我当仁不让。”
金存弓道:“好,你是赤手空拳还是用武器?”
唐东游接过身旁一个唐家人手里的长剑,声音和脸色都沉了下去:“唐门以暗器惊绝于世,但我个人却是以剑法称著江湖,今日我就执剑应战,希望前辈不吝赐教。”
金存弓右手一翻,手中也出现了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好说,我拳掌双绝,其实剑上的功夫也是一绝,今日与你剑决生死,你年轻气盛,可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他们言谈间根本不像是一对仇人,更像是惺惺相惜的同道中人,只单纯为了切磋较技,毫无杀气。
但等到众人退开,让出一片开阔空地,他们迈步走入时,却已浑身杀机,迫人几乎窒息。
XXX
他们停步,相对,伫立,都是挺拔如苍松、沉静如古石。
他们握剑起式,作礼表达敬意。
金存弓道:“我是寻仇的人,是进攻的一方。”
唐东游明白他的意思,淡然道:“所以你尽可先动。”
金存弓于是毫不客气也不犹豫地先动,他一动就让唐东游震惊。
让在场观战的所有人震惊。
他们震惊的不是金存弓剑法有多高妙,而是金存弓的剑法竟和粗笨拙劣的庄稼把式一样。
他的剑锋破空,清啸直上,招式却极为平凡,不仅缺乏变化和速度,甚至显得一点力量也没有,这绝不可能是他故意装出来的,更不可能是因他剑法太强已返璞归真。
他的剑招平平无奇,身上也满是破绽,唐东游不敢轻敌,全力迎击。
但唐东游全力地刺出一剑,就轻描淡写地挡落了金存弓的长剑,还在金存弓的左脸划了一条血口。
唐东游不再是震惊,而是完全无法相信。
因为他这一剑明明是虚招,他警觉地认为金存弓平凡笨拙的剑招是故意使然,有心防备金存弓的后着奇变。
他本想先用一剑虚招试探,再以实招去见招拆招。
与高手相斗,尤其是金存弓这样可怕的高手,看见他第一剑的笨拙,谁也不会直接拆招的,江湖人什么都不怕,只怕防不胜防。
岂料金存弓根本没有后着,更没有奇变。
唐东游讷讷道:“你……你不要捉弄我……”
别人的想法也和唐东游一样。
金存弓正色道:“我虽不是好人,却从不捉弄任何人。”
唐东游茫然道:“你说你的剑上功夫也是一绝,可你刺出的第一剑,竟拙如初学。”
金存弓不回应他,顺手捡起剑,端详了剑锋半晌,竟似很满意,突地目中精光爆射,又一剑猝不及防地刺向唐东游。
唐东游看了这一剑,更是恼羞成怒,轻飘飘地回击一剑,又把他的长剑打落在地。
他捡起剑,不容分说地刺出第三剑,这一剑总算比前两剑稍微高明了些。
若说前两剑还是初学两天的水平,这一剑就是初学半个月的水平。
剑啸破风,很有气势,可唐东游索性懒得回击,这一剑却偏偏刺歪了。
剑锋擦着唐东游的肩膀滑过去,带着金存弓的身体一阵踉跄,狼狈不堪。
按照江湖经验判断,一剑刺出,能让剑锋发出清啸已说明剑法绝不低。
然而金存弓展现的剑法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但没有人看出他是故意装的。
唐东游怒不可遏,掷剑在地,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要决斗就好好打。”
金存弓不再拾剑,只是弯腰喘粗气,半晌才苦笑:“我确实是在好好打,三合了,我没有打倒你,你们唐家也不用打倒我,众目睽睽下,反正我已真的败了。”
唐东游咬牙道:“既是决斗,那么败就是死。”
金存弓道:“让我死让我活,一切由胜者定夺。”
唐东游怒斥道:“再拿起你的剑。”
金存弓不动:“我已快累垮了。”
唐东游走上去将他的剑捡起来,亲自递到他手里。
金存弓并不拒绝:“难道你还愿意和我打下去?用剑打下去?”
唐东游不说话,突然拉起金存弓的手,带起剑锋直接在他自己的胸口猛力地劈了一剑。
众目睽睽下,谁也无法意料,这才叫防不胜防的奇变。
只见唐东游踉跄后退三步,胸口的剑创立刻大量出血,浸透衣服。
金存弓惊愕失色,瞪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干嘛胡来?”
唐东游肃然道:“你是好汉子,希望这一剑可以替唐门偿清当年欠金家的血债,我知道按理说这一剑根本不够……”
金存弓面露敬色,仰天狂笑,又忍不住流泪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一切早已够了。”
他叹息地环顾众人,最后深情地凝眸阿铃的脸:“我们早该多去珍惜现在拥有的人。”
唐东游也忍不住流泪,心里前所未有地升腾起一股热血。
金存弓道:“刚才你我都有杀气,唯独仇恨才会引发那么强的杀气,幸好现在你我各自中了对方一剑,杀气终于随着鲜血流尽。”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了结,皆大欢喜的了结,就算死也死得其所,就算继续活也再不会胸存块垒。
潇潇洒洒,干干净净,真可谓痛快淋漓。
人们终于是恍悟到原来不死人的复仇比死人的复仇要痛快上百倍,因为他们此刻不再是毁灭两个家族的未来,而是在创造全新的生命。
两个家族以后世世代代都是全新的生命,不用继续深受仇恨的熬磨。
忘记仇恨,有时候并非耻辱,反倒是一种超凡的品格。
唐东游出手迅疾地点了伤口周围的穴道,先将汹涌的血止住,然后忍着剧痛问金存弓:“你说的这些话,每一句我都认可,但我也实在不懂,你为什么要骗人?”
金存弓笑道:“你是不是指我在剑法上骗你?或者我故意显拙败给你?众目睽睽下,你感觉自己赢得并不光彩。”
唐东游道:“是的。”
金存弓叹道:“但这真的重要么?你执剑与我对战,我以拳掌进攻,那你不管胜负岂非更不光彩?你有长剑代手,而我是赤手空拳。”
他笑了笑,似乎是在自嘲:“总之,现在金家唐家的恩怨就此终结,你也不必担心这里有人要笑话你赢得不光彩。”
其实他知道唐东游是担心这样将使整个唐门不光彩从而辱没了祖宗的威望和荣耀,如果唐东游只是代表自己,绝不会产生任何顾虑,这就是身为头脑的无奈之一。
唐门想继续在江湖生存下去,就必须保住最后一点颜面。
唐东游心中又升起一阵热血,目含敬意,沉默退下。
唐六爷也不禁欣慰:“两家恩怨可以这样了断,真是莫大的福气,儿孙们的福气。”
众人走过来,回到原地,翠蜂夫人依然站在金存弓身边,柔声问:“仇恨已灭,你也不用死了,接下来你是否要听从我的建议,带着阿铃退隐江湖?”
金存弓左边站着翠蜂夫人,右边就是阿铃。
刚才那一战很笨拙,在阿铃看来却格外精彩,她看见金存弓一次次毅然地拾起剑,却似看见金存弓一次次决然地放弃仇恨和杀戮。
她惊喜得眼睛再度发亮,心中迷茫尽散,一片豁朗。
她本来是难以放下对摧毁唐门重振苗家堡的执迷,在现实的多番严酷冲击下,形如怨妇的她终于回归单纯,和程梦云一样是少女般的单纯,对江湖的一切都突然感觉心力交瘁,无比厌倦。
可她的单纯并没有一开始就让她快乐轻松,反倒让她陷入怅惘,心思愈加沉重,灵魂却逐渐空洞,似乎随时都可能孤独无靠。
她的单纯让她强烈地明白,自己原来是女人,和万万千千普通的女人没任何区别,每个女人都是独立的,却又总会渴求男人的爱护,盼望建立一个温暖安宁的家。
但她不知道该爱哪个男人,望着金存弓时,仇恨怒焰立刻从对方身上急迫地延烧过来,也迅速而残暴地将她的意志、愿望、爱情烤成灰烬。
她因此在黑暗冰冷的精神泥潭里绝望得无法自拔,像傀儡般紧跟金存弓的一举一动,只有这样才可以勉强使自己不立刻崩溃。
傀儡般跟着金存弓走到唐家人面前,傀儡般听他和翠蜂夫人的对话,直到看见他和唐东游的对战,她才猛然振奋地醒了过来,再度坚信这个男人是可靠的。
从前他们年华正好的时候,他终究是义无反顾地抛弃了她,让她耿耿于怀地恨了许多年。
他仇恨唐家,而她仇恨包括他在内的所有男人。
她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和他一起厌倦仇恨和江湖,会重新认为他值得信任。
他们精心密谋了那么多,结果还是在夫人面前一败涂地,什么也没得到。
他们计划中想得到的都没得到,可他们终于明白自己能因此得到更多更宝贵的东西。
要明白这一点,其实不必付出太大的代价。
可惜有人已经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却还是对这一点不明白,即使明白了也绝不会接受。
这人就是洛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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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煌看着走在一起的金存弓和阿铃,面露悲色,眼含恨意,突然疯狂地笑道:“真有趣,这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有趣的事。”
翠蜂夫人冷冷问:“怎么有趣?”
洛煌伸手向金存弓和阿铃指去,已笑得泪花飘飞,前仰后合:“金存弓不是个阉人么?你居然还建议他带阿铃退隐,他竟同意了,阿铃竟也不拒绝。这种事难道不有趣?”
金存弓不怒,甚至显得根本就没听见她说什么。
阿铃也无动于衷,反倒将金存弓的手握得更紧。
翠蜂夫人却怒了,罕有地阴沉着脸:“你确实是个该死的女人,现在我要讲的真相都已讲完,你也可以死了。”
洛煌笑得泪流满面,整张脸都在扭曲抽搐,被泪水冲溃的精致妆容黑红花白一片,更是惨不忍睹,倾城绝色顿时变成了皱巴巴的脏抹布惹得人尽厌弃:“我当然可以死了,我迫不及待地要去死,因为这个世界实在是越来越荒唐,越来越丑恶……我不陪你们在这泥潭里继续陷下去。”
人们在迷蒙的星月光辉中只见她五颜六色的脸上每一道晶亮的泪痕陡然变红。
鲜红,艳红,暗红,红得刺眼扎心。
她就在一片诡异的红里笑着倒下去,凄艳而狰狞地死了。
连翠蜂夫人也深感意外,看不出她到底是怎么杀死自己的。
但她的死因根本不重要,谁也不会关心。
人们只是在她倒下的一瞬,同时感到心口莫名地一震一疼,仿佛她的身体是直接沉甸甸地倒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甚至有人忍不住惊呼。
每个人都目不转睛、情不由主地看着她的尸体,看着她脸上凝固的笑容。
不管这个世界是否真的荒唐丑恶,都在她这最后一抹笑容衬托下显得充满讽刺。
连翠蜂夫人都难堪地感到自己刚才絮絮叨叨的那些真相毫无意义,徒添自身的荒唐丑恶。
她想起在那边自己曾对金存弓说过的一句话:
“我却不这么认为,我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事能一下子让我们所有人变成一场笑话。”
现在洛煌的死就一下子让他们所有人变成一场笑话。
沉寂,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的圆月被厚重低垂的乌云遮住了半张脸,剩下的半张脸看来也像是充满讽刺,在偷偷地嘲笑世人的自作聪明。
几近凝固的空气让所有人都倍觉压抑,最先受不了的竟是唐东山。
他抹掉鼻尖的一滴汗,很勉强地对翠蜂夫人笑道:“你说了那么多真相,却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你难道不想说说我,你难道并不了解我?”
所有人暗中松了口气,似乎终于有了足够的理由让自己的眼睛非常正当地从洛煌尸体上移开。
不再被目光注视,洛煌尸体立刻布满了阴影。
这阴影让洛煌脸上停滞的诡笑变得像是在惨哭。
越是在人前放声狂笑的人,越是容易在人后哭得凄惨。
因为人的笑,大部分并不是用来表达喜悦兴奋,而是用来掩饰内心的脆弱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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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素大腹便便吊儿郎当的唐东山今天穿得本来也一本正经,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全身上下都像是抹了油般光亮平整,但现在人们不必细看也知道他身上光亮的除了眼睛就是满身的脏水。
他今天被唐六爷责令唐东游将他关进了水牢,没过多久又是唐六爷带人将他放了出来,所以他只是湿透了衣服,未曾在脏污寒冷的水里泡烂一寸皮肤,然而情势急迫,唐六爷要他出牢后立刻一起前往老祖宗的秘密后园,使他根本来不及换一套干衣服。
他现在一说话鼻子就发痒,喉咙也不舒服,似乎有些着凉了,但他还是要说,即便不是受不了洛煌之死带来的压抑,他也非说不可,他早已满肚子疑问憋得发慌。
幸好翠蜂夫人不仅买他的账,而是态度温柔,答得也直爽:“在所有人的每个计划中,都没把你算在内,可你却无意中踏入了每个计划,不知该说你可怜,还是说你愚蠢。”
唐东山冷笑:“或许是愚蠢吧,听完你的那些真相,我才发觉自己一直是这里最想当然的蠢蛋。”
翠蜂夫人叹道:“关于摘花飞叶的传闻短时间内就在江湖各处肆虐,你必定也听说过。”
唐东山点头:“可我根本没放在心上。”
翠蜂夫人道:“因为你的心思都放在争夺新任唐门宗主之位这一件事上。”
唐东山道:“我的父亲当初在这件事上败给了我四叔,这口气我必须要替他老人家争回来。”
翠蜂夫人嫣然笑道:“你和你的党羽们几次三番地在唐门密谋,以为牢牢掌握了胜算,殊不知你们探查到的唐三姐与唐东游的那些破绽,都是他们真正大计划中放出的迷雾。”
唐东山道:“那些迷雾也不是用来迷我双眼的,而是为了麻痹老祖宗。”
翠蜂夫人道:“直到昨夜,你的人在陈氏兄弟的老宅全被毒死,让你多少有些明白原来唐三姐与唐东游甚至包括唐五爷在内或许都在扮猪吃老虎。他们等着陈氏兄弟入蜀,杀了你的人,挑起你对陈氏兄弟的怀疑和愤怒。他们知道你这人野心很大,智力不足,还经常不自量力,自以为是,一定不会顾忌陈氏兄弟已是朝廷鹰犬。你想通之后,索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独闯落雁谷,准备在那里和陈氏兄弟大闹一场。时机合适,你再将你的人的那一具具尸体摆出来让所有人看,两相对峙,不仅真相大白,你自己也清白了。可你怎么也没想到,他们早就打算杀了陈氏兄弟,背后竟有那般复杂可怕的大计划。你的主意落空,自己也栽到他们手里,在他们威逼利诱下,不得不沦为傀儡。”
唐东山苦笑,不禁看了看身旁也在苦笑的唐东游:“最近这里的傀儡可真多。”
唐东游道:“我这傀儡做得比你更久,我本以为夏鸣弦做了我的傀儡,殊不知我才始终是傀儡。”
唐东山正色道:“幸好他现在死了。”
唐东游叹道:“幸好我们的计划都失败了。”
唐六爷突也正色,问唐东山:“你一心要替父争气,想争夺宗主之位,现在却……你怨我么?是不是觉得我有意偏向自己的儿子?”
唐东山坦言:“昨夜我知道他们的计划后,已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他们的计划是紧密相关着整个唐家的存亡,而我的一点野心不仅太小,而且可笑可耻可悲。”
唐六爷慈和地看着他,忍不住伸手轻拍他的肩膀以示肯定和鼓舞:“你的心不坏,其实你的父亲也不坏,争名夺利是人之常态,没多少人可以真的做到淡泊名利。只要你认清自己,认清现状,仍是心平气和就行了。”
唐东山笑道:“六叔放心,我刚才看了东游的一言一行,深知他确实比我更配宗主之位,不论什么情况下他都能忍辱负重,机智变化,这些方面我都做不到。我的心早就平了,气也和了,我希望今后我们唐家能永远和睦团结,即使今天衰败,明天一样可以重振雄威。”
翠蜂夫人赞许道:“之前你们唐家老一辈还遗憾门中青黄不接,看看这两个通情达理又雄心壮志的年轻人,比你们以前强多了。”
唐六爷慨然道:“这样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退回幕后,重又潜心修佛。”
翠蜂夫人道:“老祖宗呢?”
老祖宗虽还神志不清,脸色却也平和了许多。
翠蜂夫人叹道:“老祖宗气成这样,一定是因为摘花飞叶。”
唐东游道:“一切悲剧都是摘花飞叶造成的。”
翠蜂夫人皱眉:“现在摘花飞叶在哪里?你们放心,我此次来绝不是为了夺取摘花飞叶,我和洛煌唐飞叶的心思一样,是觉得毁掉它才对大家都好。如果你们不想毁掉,我也不强求。”
唐东游冷笑:“不必毁掉了,摘花飞叶根本就不存在。”
翠蜂夫人惊愕失色,讷讷道:“怎么……”
唐东游道:“很可笑,对吧?关于摘花飞叶的那些传言,果然都是谣言。”
翠蜂夫人心头震颤,许久难平:“这也好……可惜气坏了老祖宗。”
她冷冷向风一贤崔映谷看过去:“之后应该还要气坏你们的老庄主,我的好丈夫。”
风一贤始终垂头,嘴里还在滴血。
崔映谷面色含愧,似乎做了什么不要老脸的丑事。
翠蜂夫人再转向言将军:“希望不会气坏你们的主子,我们的好皇帝。”
言将军也面露愧色。
翠蜂夫人肃容道:“言将军,今天你们预期唐门要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可唐家人还没有公家人死得多。死了三个京城来的将军,以及一个地方县丞,还有一班衙役,必定是纸包不住火的。可我也奉劝你,不要妄图继续剿杀这里的任何人,我已有个极好的主意帮你和你的这些精兵们也与我们一样皆大欢喜。”
言将军冷峻道:“请说。”
翠蜂夫人道:“从此唐家离开这里,深隐江湖,你可以带人把这里的一切都尽情毁掉,千万别客气。这里的尸体不多,却也不少,京都有人下来调查,你拿出这些尸体也足够蒙混过关。你虽没有亲手灭了唐门,可唐门却被你逼得销声匿迹,这绝对也算是一件大功。至于摘花飞叶,我很快就会想法子在江湖各处消除谣言,朝廷也不必再死心眼地想谋夺。这主意虽算不上高妙,却已是此番境况里唯一可行的方案,望你三思。”
言将军道:“不用三思,我同意。本来我此生命运是注定了远朝廷而近江湖,相比那些公门人以及皇帝,你们这些江湖人才容易使我共鸣。我身在军伍,却也深谙江湖道义,唐家人向来对我怎么样,我还是心里有数的。我绝不会做残酷冷血的朝廷鹰犬。”
翠蜂夫人笑道:“你们都是有情有义的好汉,如果这里有酒,我真想敬你们每人一杯。”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他们跟随唐家人从这后园的密林里走过去,找到一段山墙,墙上一个小门,从老祖宗身上拿来钥匙将门开了,大家鱼贯而出,外面一条暗巷直通唐家开的一个客栈。
一个镇上最寒酸的客栈,来的江湖豪杰即使再穷也不愿意住,所以里面除了掌柜伙计外再无一人。
他们就在这里分道扬镳。
言将军叫人将夏鸣弦尸体带回军营,他再带队前去唐门按照翠蜂夫人提供的方案善后。
金存弓和阿铃携手而去。
金存弓本来还担心云亦萧,可他也知道夫人神通广大,身负重伤的云亦萧由她照顾定能很快复原,他又何必再去他们之间徒增麻烦?
现在只剩下夫人一行和唐家人面对面了。
夫人郑重地问唐六爷:“你们今后怎么打算?”
唐六爷道:“我要继续潜心修佛,可也不能再回那座寺院。我只好先跟着自家人找个稳妥的隐藏之地,让唐门回归创始的状态——神秘莫测,不管是多敏锐的人,不管他们多用心,也休想再找到唐门的真正所在。”
夫人欣然道:“所以唐门还将存于江湖。”
唐六爷道:“神秘莫测却不狼子野心地存于江湖,什么武林霸业,到头来也是争了一场笑话。”
说到笑话,他们一起笑了。
他们笑着告别过去的辉煌与灾祸,笑着迎接未来的光明与安定。
夫人最后问:“你们要找的隐藏之地还会是在蜀中么?”
唐六爷决绝道:“巴蜀山川,广袤复杂,许多人迹罕至的险地,我想一定少不了可让我们安心的隐藏之地。”
夫人点头:“所以今后提起唐门,依然是蜀中唐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