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大水壶
记于2023年7月17日
夏日清晨，黄土飘扬的山道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山道前进，右边的大人身形不算挺拔，不到170cm，肩膀很宽，穿着一条工装裤，一件发白但完整的衬衣，踩着黄胶鞋，身上沾染着片片灰尘，戴着一顶草帽，脖子上挂着一条汗巾，不是毛巾，而是粗布剪成方块用来擦汗的布，这就是他的工作服。他左手牵着小男孩，减慢速度往前走，时不时侧脸看下旁边的小男孩，小男孩脸上很兴奋，穿着一条尼龙裤子，上身只穿背心，踩着一双半旧的灰色胶鞋，紧跟着父亲的步伐往前跑，身上斜背着一个军绿色的大水壶，随着他的脚步一晃一晃。没一会，小男孩嚷嚷：“爸爸，这个水壶太重了，我背不动了！”
父亲便站定，放下锄头，轻轻从他的脖子上把水壶摘下来，单肩挎到自己的右肩，重新扛起锄头拉上小男孩往前走，一边笑道：“这个水壶装满水两斤半呢，就说你背不动你偏要背。”
小男孩哼哼两声没说话，旁边山路两端的梯田叠叠而上，父子俩像是孜孜不倦的攀登者，这是1996年的我和我的父亲，那时母亲在村里矾石场打工赚零花养家，家里奶奶看着四岁的妹妹看不过来我，我就被父亲带着上山跟着他干活，那时的我对山里是向往的，广阔天地任我纵横，对父亲是崇敬的，他能背那么重的水壶，还能把水壶里那么多的水喝完。
跨入千禧年，我来到了十岁，妹妹也7岁半，我和妹妹都在村里的小学上学，中午回家吃饭，下午再去学校。那时候父母依然忙碌，奶奶在家做饭，中午回到家我们能吃到玉米面的饼子或者面条，但父母回来的比较晚，基本上我们吃完了他们才会回来，农时对种地人来说就是骡子屁股后面的鞭子，半分停不得。那个时候我已经够高，可以够着灶台，所以我和妹妹被安排了一项任务——灌水，奶奶在做完饭后会开一锅水，放在灶台上等水凉变成凉白开，然后我将水端下来放到地上，我和妹妹用瓢把水灌进父亲的大水壶里让他们下午带着，两个水壶，一锅水也就见底了。这个时候的妹妹还小，有点憨憨的，总是一边装作拉不动那两个水壶一边惊叹：“这么多水，爸妈怎么喝得完？”
我那时已经多多少少和父母去地里干过活，了解一点，有时候会低低地回答妹妹：“他们出的汗太多，身体里的水没了就需要喝水。”
妹妹一脸恍然大悟，然后干脆地把锅端起来把锅底的水一点点倒进水壶。后来我上了初中开始住校，每周回去两天，学习成绩在当时还算可以，父母在我上学期间便不再带我去地里干活，怕耽误学习，只有暑假实在忙的时候会喊我一起去。一直到高中、大学，这个阶段我学会了做饭，拉着妹妹学和面，学擀面，学切面条、疙瘩、方片，炒哨子，父母回来的时候我俩也能折腾出一碗能吃的饭。雷打不动的，我会给他们烧好水，给他们灌好水壶。
大学毕业后我没考研，马上参加了工作，我有工作之后父母是开心的，和他们的谈话里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如释重负，我也更加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但相应的，因为我工作单位在黑龙江，我没办法再经常回到黄土高原上那个山村，父母还是在地里种红薯，我有时劝他们少种点，他们也总是说不累，太闲了不行，我和妹妹苦劝无果，看着他们身体没问题，只得随之任之。
一直到了17年还是18年9月末，我在山西出差，工作结束后离十一只有两天，我跟领导请了假，赶着离得近回了家，这个时候正在秋收，家里的红薯地里也在忙着往回刨，我便跟着去了地里帮忙。但老实话，几年的读书和工作生涯已经无法适应这种强度的劳作，父亲便让我帮他扯蔓子，蔓子扯掉后他再用锄头刨出来，然后我再把红薯拾到框子里，最后拉回去放到地窖里等着卖出去换钱。眼见日头上来，大约十点多，父亲歇息一会，擦擦汗，拿起他的大水壶开始喝水，他喝完我接过水壶手上却微微一沉，我有点诧异，问父亲：“爸，你这个水壶还是之前那个吗？”
他笑着答道：“傻小子，这都几年了，怎么可能还是那个，这样的军用水壶是你姑父拿来的，这样的他那有，都是一样的，当时拿来了五六个，家里地窖里还剩着一个呢。”
我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唉，是我傻了，不过还剩这么多水，要背回去啊？”
父亲已经回头挥锄头，喊了一声：“现在喝不了那么多了！”
我这才认真看着依然挥锄头的父亲，他的肩矮了，腿也弯了，脑袋上也有了花白，我定定地看了一会才醒悟过来，我一直在努力长大努力工作想让他们过几天不累的日子。可是我忘记了，时间对每一个人都很公平，在我们渐渐长大，逐渐能肩扛起重担的时候，岁月这把不见血的刀在父母的身上刮去了更多的骨血，他们也在渐渐老去，不复韶华，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父母开始老了。
我走过去，跟父亲说：“爸，来我刨两个试试。”
父亲没说话把锄头递给我转身开始扯蔓子，扯了一片之后坐在垄上跟我说：“小啊，你慢点，这样的活你好久不干肯定不适应，慢点来，不要着急。你看咱家这不是二十几年了，都是这样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的，现在日子也好了，你有了稳定的工作，你妹妹也结婚生了孩子，还是个大外甥，我跟你妈高兴着呢。你有你自己的工作，那就好好干，踏踏实实的，不要担心家里，我跟你妈身体都好，慢慢种这点红薯够我们自己花。”
我听着父亲的絮叨嗯了一声没回话，一锄头一锄头地刨到了中午，刨得不快，还刨烂了好几个，收获仅有父亲的一半，但随着一滴滴汗水滴进土地里，我忽然明悟了父亲留给我最宝贵的财富是什么。
父亲没有说话，母亲却笑话我说：“小啊，你这就是回来图新鲜，尽耽误功夫。”
我无法反驳，父亲递上了他的大水壶，我接过来笑着说：“我可真得喝点，嗓子要冒烟了。”
然后仰头把剩下的半壶水喝了个干净，像小时候一样斜背上水壶跟父母一起拾红薯，装车，回家。
自那之后我再没有机会回去跟父母一起到地里，只记得小时候每次去地里的时候父亲的大水壶都倚在地垄间，我和妹妹渴了会跑过去喝几口，父亲最后会把小半壶水一口干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