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隐将几位达官显贵和西苍士绅送到齐府门口,恰好几名手下正在恭送别派弟子,其中碧青帮人数众多,他们大多清醒,在二当家侯执安带头下陆续离开。
齐天隐有些好奇,他本已为碧青帮众人备妥安置了营帐和厢房,近日来田冬年与父亲交往密切,原以为大婚之后,碧青帮还会盘亘几日。
“侯二当家,今日可曾尽兴?”齐天隐不愿多问,只是上前简单攀谈。
“哎,未曾亲自跟齐老爷和四爷道别,实属无礼。”侯执安抱拳道。
“哈哈,我父亲恐怕早就醉倒不省人事了。”齐天隐看向人群,又问道:“田帮主呢?”
“田帮主早就跟齐大掌柜告别,先行离去了。”侯执安道。
齐天隐微微点头,大堂内拥挤热闹,许是自己未曾留意。
他与几个稍微熟识的碧青帮弟子一一拜别之后,又有属下着急忙慌赶来禀报。
“四爷,这烈武门和神石帮弟子又打起来了。”
“我特意将他们两家弟子安排在不同庭院,为何还能闹事。”齐天隐不悦道。
“是去后厨取酒时,一言不合便厮打了起来。”
“自行取酒?想来是下人们大都在齐天院伺候,其他地方倒是怠慢了。”齐天隐连忙吩咐几名得力下属亲自去稳住场面,又差人叫罗婆婆和福地执事派遣下人多去招待。
齐府东侧大门的客人们最后流连攀谈几句,车架坐骑和各自下人们都已前来临接,齐天隐看着门口聚集的车辆越来越少,心中也安稳下来。
这场规模浩大,兴师动众的婚宴总算要拉下帷幕。
他刻意多停留了片刻,心知大堂之内还有一屋子醉汉等着安置。
又待了快半个时辰,烈武门等一干西苍帮会也都陆续离去,齐天隐并未多加问询送别,除了早日间的不快之外,这些江湖草莽已经没几个人能说出囫囵话来。
齐天隐板着脸,送走了最后一批瘟神,心中长长舒一口气,眼见得大门外依旧停靠着十余辆车马,仆从们隐匿树下阴影之中,个个站得身姿笔挺。
齐天隐向一旁门童说道:“这些人不知是哪家客人的下属,已等了几个时辰,你叫人拿点酒水送去。”
看着这群等候主人的奴仆如此不畏风雪,忠心耿耿的姿态,齐天隐不免多看了几眼,随即便关门折返。
天色已经十分昏暗,大雪却越卷越大,丝毫不见停缓之势。
不知是否落雪和风声妨碍了他的听觉,齐天隐带着下属惯例向西巡查,此时的他只感到整个齐府莫名陷入了一阵空洞的死寂之中。
他嘱咐几个随从赶快叫人备好热水热茶,送到各个院宅客房之中,欢呼声停止,证明大多人已经醉酒昏睡。
“父亲出恭,做儿子的当然要给他擦屁股。”齐天隐抬头看着北边远处灯火通明的齐天大院,脚下走得更快了。
突然,他停了下来,他再次抬眼望去,西面远处山丘的岩门堡却一片黯淡,落入黑暗之中。
“这帮畜生当真该死!”齐天隐叫骂道,岩门堡是齐府最最紧要的所在,怎地会无灯火举照。
很快,他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就算董教头再怎么贪酒误事,也不会把这天大的干系抛诸脑后。
他发足狂奔,落雪在他身上急速蒸发,一路向西跑去,竟未看到半个巡逻护院弟子。
齐天隐赶到岩门堡门口,只见大门紧闭,堡楼上火把尽皆熄灭,城门上也无站岗弟子。
他孤零零站在原地,设想着一切可能,直到无边的黑暗和狂欢席卷全身。
齐天隐猛地回头,岩门堡附近数十间宅院突然都暗了下来,远处的风中隐约传来了叫喊声。刹那间,目力所及,繁闹喧嚣的齐府西侧漆黑一片,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几乎是同一时间,自己头顶的岩门堡城楼上却亮起了火光,齐天隐大喊道:“狗贼!是何人在上面!我齐家跟你们有何仇怨!”
“不但没仇,还算有恩呢。”楼上一人高声回答。
齐天隐听出声音,心底凉了半截。
“董仲普!”齐天隐目眦尽裂,看着墙头边的董教头。
“四爷,这里城高墙深,你轻功再好,也抵不住这些强弓硬弩吧。”董教头手一挥,一群黑脸汉子们张弓搭箭,纷纷对准大门前的齐天隐。
“况且,您与其在我这里浪费功夫,不妨折回去找找你的妻女家人,说不定,他们还有救。”董教头不知是刻意而为还是忌惮齐天隐武功高强,迟迟不肯下令放箭。
齐天隐闻言心中一绞,他看着冰冷的箭头和满脸讥讽的董教头,此时才明白为何近来找了这么多护院,个个面生,并且通过三哥的准许,绕过了自己的排查检视。
“三哥啊,三哥啊,你为何如此糊涂,信任了这个白眼贼子。”齐天隐逡巡不决,此时心中更是闪过了自己妻女的面容,他一时难以分清,对方究竟是以假乱真,还是确有其事。
“董老大,不如就在这里做了他!”董仲普身边的小厮露出笑容,拉弦的手臂上青筋暴起。
“哼,这人本事极大,他眼下记挂着自己家人,必不会跟我们死斗,又何必再多惹他,反正有的是人对付他。”董仲普笑着道,一边摆出手势,令手下不得放箭。
齐天隐见墙头火光摇曳可并无动作,他早已心急如焚,便不多想,运起轻功向齐天院跑去,自己就算武功再高,仅凭一人之力,也实难以与董仲普周旋,还是调集手下,先确保北院南院无忧要紧。
齐天隐脚下不停,脑子却转得更快,他对自家的防备轮转与人事调度了然于胸,却越感心惊慌乱,齐家和雁栖门的大多要员现下都在齐天院大堂聚集,可谓众矢之的。那董仲普和手下一干亲信教头悉数背叛,又怎么会放任齐天院安然无恙。
自己的亲信手下大都在福地院和左右侧府,他们平时受到齐天隐严苛教诲,就算此时也不至于烂醉如泥,毫无抵抗,又为何没有半点反应响动。
除此之外,齐天隐最为在意的,便是齐家内奸究竟是何人,若只是董教头窝里反,他反倒不惧,可祸事爆发的时机巧妙,布局机深,想这西边十几座宅院原本张红挂彩,举杯欢庆,几乎只是一瞬之间便宛如死寂。
不多时,他已赶到中心石桥,漆黑的江水上却时有光亮闪烁,齐天隐一路跑来,未敢举火,此时他低头望向江边,一股潮湿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忽然,他身后的宅邸突然冒起冲天火光,大火迅速曼延,却几乎听不见任何凄厉叫喊。
借着火势照亮,齐天隐定睛看向江面,整个人顿时呆滞,这条横穿齐府的江水上浮着百具尸首,尽数是齐府护院家丁和杂役奴仆,露出水面的尸骸上早已铺上积雪。
火光迅速蹿腾,映照着毫无生气的水面。
“是谁?到底是谁?”齐天隐已知大势已去,瘫倒在石桥之上,“是三哥?”
“就算三哥有此盘算和情资,凭借他的人手也决计无法办成,必定是里应外合!”齐天隐悲凉的心中冒出一丝决绝和怒火。
此时,不远处的西侧大院也已火势高涨,他收敛心神,看向南边自家府苑方向,脚下不由自主地狂奔而去。
到了青淑院附近,惨叫哀嚎与兵器碰撞的声音终于响起,齐天隐反倒觉得有了一丝安慰,至少还有人正在反抗,至少他还有针对发泄的目标。
齐天隐立刻循声而往,这福地院附近大多数是雁栖门弟子和碧青帮的婚宴营帐,其中高手众多,只要找到几个精明头目或者管事当家,众人集结力量,收拢人手,再做对策。
不多时,一处偏院之中喊杀声劲,齐天隐翻身越过高墙,只见十余名雁栖弟子与一帮黑衣人缠斗绞杀在了一起。
齐天隐极招上手,三光三才掌应心而发,破风之势携带着飘落的雪雨,翻转凝结在手心手腕之侧。
齐天隐来的突然,攻的猛烈,瞬时击毙了三名黑衣男子,这一突兀暴起,不仅令黑衣人们惊咂胆寒,也让被围攻的雁栖门弟子周身一震。
十几名黑衣人很快聚拢在了一起,人群中两人思量交流两句之后,徐徐后退,几个起落后,便翻出了院墙。
四面八方的喊杀声甚嚣尘上,而最北面的大火已经烧到了江边一线。
那带头的雁栖弟子孟广覆高喊道:“喘气的跟我来!去救掌门。”
残留的师弟们仅有几人还能勉强站立,其他人大都只能靠兵器支撑,偶有几人酒虽醒了,但身体酥软脱力,坐倒在地。
齐天隐看着西边大火逐渐向北部曼延,连忙阻止道:“敌暗我明,现在贸然去救无异于自投火海。”
众人都听明白了齐天隐话里的意思,无非就三字而言:来不及。
火光点起了剩余弟子眼中的凶狠,孟广覆当即点到几人姓名,说道:“你们几人,分别去城内许长老府邸、分堂、武馆求救。”
孟广覆发号施令之后,目光移到了面前的齐天隐身上。
齐天隐发问道:“孟兄可知来者是何路数?”
一道不安的神色瞬间浮现到每一名雁栖门弟子脸上,连孟广覆在内,尽皆沉默。
齐天隐自忖他们与来者交手多时,不可能连对方身份一概不知。
孟广覆喝叫道:“还愣着干嘛?”
那几名被叫到的弟子缓过神来,准备朝东侧大门突围。
“不行!对方突然发难,必然早有准备,大门突破毫无指望。”齐天隐拦阻道。
“哼哼,齐四爷,你先阻止我们去西苑救人,现在连搬救兵都不许了么?”孟广覆道。
“齐府眼下跟贵派休戚相关,我只是不想几位白白丢了性命。”
“休戚相关?哈哈,若非你们将我派弟子分置诸院,首尾不能相援,以至于被个个击破,怎会如此被动?”孟广覆眼神一寒,进而说道:“你们齐府出了内奸叛徒,这等事需要我来提醒四爷么?”
齐天隐微微一怔,他当然知道雁栖众人所言非虚。“孟兄,你现在该提醒我的,不是内奸叛徒究竟是谁,而是跟你们交手的敌人,是何来路。”
孟广覆见左右弟子一言不发,傲然恼怒的神情软了几分,缓缓道:“是,红山帮的人。”
齐天隐从他们愤恨的眼神中看出了不容置喙,吃惊道:“他们?他们不该......”
“哎呀!齐老四,你别婆婆妈妈的了,老子不心疼你齐府付之一炬,只怕耽误久了,掌门和其余师兄弟们都陷在这里,你要么闭嘴让路,要么便领我们去寻掌门和你家妹子。”
齐天隐按下心头疑惑,现今最令他大为不解的便是红山帮和齐府内奸究竟是如何勾结在一起的,可事态紧迫,容不得他多番思量,当即道:“光凭我们这点人实在难成,先去营救其他弟子,集结人手后一起向北苑杀去。”
孟广覆焦急地点头,一边将长剑的血迹擦拭干净。
齐天隐领着十几号雁栖门弟子,由东转南,搜寻各个南边大宅庭院和临时营帐,所到之处,多是被大雪掩盖半截的尸身残骸。
众人从旖霞院到玉珍楼一路找来,周边的喊杀嗥叫声愈来愈少,逐渐演变成低沉的险恶呻吟,悲凉和愤怒贯穿全身,几人的脚步却越来越急。
快到福地院时,转角处跑出几个浑身带血的家丁,齐天隐看得分明,正是自己的手下吕老二等人。
“吕老二!你是从哪里来?福地院情况可曾知晓?齐天大院可有活口过江?”齐天隐没等他喘匀气息接连发问。
吕老二不住地摇头,脸上的血渍攀上了齐天隐的袖口。
“四爷,完了,全完了,雷教头和蒲教头的人都死光了。”
齐天隐心知这两人都是自己的亲信手下,所带护院子弟皆是由自己亲自调教栽培,对方既然知道自己底细,必然会先声夺人,首要围剿齐府精锐。
孟广覆接着问道:“其他雁栖门弟子呢?”
“我,我,我一个也没见着。”吕老二道。
孟广覆看向石桥方向,当即打定主意,他一招手,十余名雁栖弟子聚在身边。
“齐四爷,不论你如何阻挠,这齐天院我是非去不可了。”
吕老二等人拉着齐天隐道:“四爷,快,快回府上吧,夫人和孩子兴许还有......”
孟广覆见齐天隐拿不定主意,一摆手,领着众人向北而去,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吕老二,你听我说,你听我说。”齐天隐牙关打着寒战,“你去天隐院,那里只有家眷妇孺,敌人不至于重兵派遣,或有生机。”
吕老二的泪水在布满腥红的脸上划出两道痕迹,“您?您呢?”
齐天隐看着孟广覆等人离去的方向,心一狠道:“若府上还有活口,望你保全,若是...你......”
愤恨早已占据了理智,他心中茫然,满腔怒火积攒已久,“你仔细听好,西侧的岩门堡已经失守,火是从西院燃起,那里估计已经再无活口。东侧大门直通进城出路,必定会有埋伏,整个齐府最紧要的所在便是齐天大院,对方当然会派往更多人手,得逞之后,他们必定会举火焚烧,可眼下火势未起,说不定,我父亲兄长还有一线生机。”
吕老二死死攥着齐天隐衣袍,但对方轻轻一带,袍袖便轻盈脱手,几名护院拉起吕老二向天隐院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