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东平府,景阳冈,白马镖局门口。
孙承光独坐在一家面摊的椅子上。他穿着一件枣红色披风,一柄笨重又锋利的铁枪被他搁在一旁。
他在看,看向对面一个卖煎饼的健硕汉子。
梁大牛正卖力地摊着煎饼,并没有注意到孙承光正看着他。每摊好一个煎饼,他就吆喝道:“现做的煎饼,五文钱一个,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声音之大,街坊四邻都能听见。一个青年妇人搂着怀里的小男孩,正巧路过他的摊子,停下脚步,说道:“给我来两个。”说罢递给他十文钱。“好嘞!”梁大牛收了铜板,将煎饼包进油纸里,捆成一串,“您拿好,慢走不送!”
孙承光看得出神,不知道唐琨已凑到他面前,用筷子“笃笃”几声敲着桌板,哂笑起来:“在想什么呢,看你哈喇子都流出来了。”孙承光回过神,低头看见自己的位置上多了一碗汤面,他也不说什么,抄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唐琨托着腮,转头看向梁大牛的摊子,道:“孙兄,你该不会也是眼馋了吧?”“要你管。”孙承光吃完面,抹了抹嘴,冷声说道。
“想不到梁兄五大三粗的,居然也能干得起摊煎饼的细活,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唐琨说,“孙兄,你说这马行远什么来头,要我们几个在这里扮作贩夫走卒招待他?”
“这话你应该去问你妹妹。”孙承光冷冷道,“再有半个时辰,姓马的就会回来。少门主若是闲得慌,就请移步茶寮,找你的妹夫喝茶去,别来烦我。”
“你这人真是无趣!”唐琨故作生气道,“亏我还把你当兄弟,请你吃面!账还没结,记得去结账!”说罢气呼呼地离开,朝不远处的茶寮走去。
面摊和茶寮的中间,有一条巷子。巷子口停放着一辆独轮车,上面摆放着各式刀具。一个粗布麻衣、身材高挑的大汉正翘着腿,倚靠在角落里,一顶草笠盖住了他的半张脸,只露出那张叼着枯草的嘴。
何残就这样慵懒地靠着,似乎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喜欢叼着枯草,喜欢哼着叫不出名字的小曲。
他并不是完全靠在墙上,而是用一根又细又长的扁担把自己支起来。
他看着像是个卖刀的,却不像梁大牛卖力地吆喝,因为他不是真的在卖刀。
他的那根扁担是空心的,里面藏着一柄斩马刀!
唐琨走到茶寮时,看见一辆青色车盖的马车。马车不算大,却由两匹健马拉着,赶车的不是陈卓,而是殷默。唐琨朝他打了声招呼,进了茶寮,穿过大堂,来到一间雅座。他推门而入,对里面的人说道:“马行远的车队离这里尚有五十里,我们需不需要调整一下计划?”“不用。”薛祥沉声道,“五十里路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一切依原计划进行,等他出现在镖局门口,我们就行动。”
“好。”唐琨说完,刚要转身,薛祥就将他叫住:“唐兄,在下心中有个疑惑一直解不开,你正好在这,不如替我解答一下,怎么样?”唐琨怔了一下,躬身道:“薛兄不必客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直说便是。”
“令妹曾对我提起过你们唐门的后山有一处地带,名为玉潭,玉潭底下有一处洞穴,名为玉女洞。”薛祥说着话,目光里透着一丝冷峻,“唐兄贵为唐门的少门主,知不知道这玉女洞里住的是何许人?”
唐琨面色陡然一变,惊道:“这话当真出自舍妹之口?”
“怎么,唐兄莫非也信那妖邪附体之说?”薛祥冷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听令妹胡诌已不是一次两次了,现在就算她说真话我也只能信一半。唐兄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的过往想来比我和她的那什么竹马之交慕容轩昂还要清楚,若你也不能解答我心中的疑惑,那疑惑恐怕也就没人能解了。”
唐琨沉默了很久,这才开口道:“唐门后山确实有一处玉潭,但这玉女洞,却是没有的。”他接着说,“玉潭是历代门主闭关清修之所,素来不为外人知晓。而且此处遍植西域毒草,日出到日暮时分会形成一道毒瘴,一旦触碰,就会迷失心智,若不及时医治,恐会危及性命。是以门主再三嘱咐不得擅自踏入此地。薛兄,你说舍妹被妖邪附体,我自然是不信的,但她对你说过玉潭,兴许和她十二岁那年的遭遇有关吧。”
“西域毒草?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夫人她到底有没有掉进玉潭?”薛祥连声问道,“你说日出到日暮时分不能进,那其余时候是不是可以进入?除了西域毒草,玉潭周围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奇怪的东西?”
“薛兄,你这话什么意思?”唐琨佯怒反问,“都说了那是唐门禁地,就算其余时候可以进入,那也是不允许的。而且舍妹难道没有告诉过你,那天她是和慕容轩昂在一起才出的事吗?”
“没有。”薛祥说话就像他喝的茶一样平淡,“她只说自己是为了给她的姥姥准备寿礼才去的后山,然后在悬崖边摘桃子的时候出的事。”
“一派胡言!”唐琨生气道,“后山又不是果园,哪来的什么桃子?玉潭的悬崖边只种了些寻常的树木,琳儿她肯定是记错了。而且,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分明是她鬼迷心窍,与慕容轩昂擅自闯入禁地,偷采西域毒草时发生的意外,姥姥知道后就将慕容轩昂那小子给除名了。什么寿宴?分明是他慕容轩昂给琳儿灌的迷魂药罢了。”
薛祥怔了一怔,道:“唐琨,我不过是与你闲谈了几句,何必动怒?难道说你也曾和我一样,视慕容轩昂为情敌?令妹招亲,也有你的份?”
唐琨忽然笑了笑,道:“我为何不可?”
“你难道不知,兄妹相恋,乃是乱伦?”
“我,”唐琨正要回答,忽然改口,“薛兄,此乃我唐门家丑,你这么问,怕是不妥吧。”
薛祥道:“唐兄,既然令妹已嫁入湛卢山庄,她的事我也不想再追究,只希望唐兄还能像从前那样对我以诚相待。”
“那是自然。”唐琨道,“薛兄不想追究,那在下就当方才我们说的是些玩笑话。”
“玩笑话?唐兄这话说的可有些轻巧了。”薛祥给唐琨倒了杯茶,“令妹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但我还需向唐兄打听一件事,如此我才能放心。”
唐琨喝了口茶,道:“薛兄想打听什么?”
薛祥道:“令妹有什么不一样的自称?”
“自称?”唐琨笑了笑,“我这妹妹在外面野惯了,和寻常人家的千金还是有些不同的。她平日里最不喜下人叫她小娘子,要叫主人,而且生气的时候还一口一个本姑娘的叫,薛兄可别见怪。”
“哪里哪里。”薛祥摆了摆手,心道,唐琨与唐琳相处最久,看他说话的样子也不像在撒谎,应该能信。倘若他说的不假,那我在临安府见到的也许才是唐琳本人,而在擂台上见到的那个想必是唐琳创造的身外化身了。至于她交给我的那把剑,必然不是真正的白虹剑,真正的白虹剑定是被她设法转交给别人了。白虹剑十分重要,她定然只会交给自己最信任的人,而要说谁是唐琳最信任的人,恐怕就只有慕容轩昂了。他转念一想,不对,若擂台上的不是唐琳本人,那罗刹女难道也不是唐琳本人?她给我看罗刹飞刀,难道是在暗示我这把刀与白虹剑有关系?还有那个慕容轩昂也甚是可疑,他明明已经放弃参加唐琳的亲事,为什么又来参加,而且还说等我赢了就请我去吃酒?唐琳被掳之后,那采花贼是往后山跑的,还给我留了一朵血兰花,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难道说,是我找错了人,真正将唐琳掳走的人是……
“薛兄?薛兄你怎么了?”
薛祥正思索着,唐琨就把他的魂唤了回来。薛祥回过神,故作微笑道:“没什么。方才想到一些陈年旧事,所以出神了。”
“薛兄,如今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查清阎王帖的线索,破了这桩武林公案,好告慰前辈们的在天之灵,你须打起十二分精神,莫要错失了良机。”唐琨板着脸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何必执着于此?”
“唐兄说的不错。”薛祥道,“机不可失,这次我们必须要赢。”
薛祥的计划,和上次刺杀吕延盛时的是一样的。
同样的六步行动:唐琨负责用暗器惊动镖局的马,马受惊后开始乱窜,何残就趁机砍断马行远骑的那匹马的前蹄,殷默则赶车从中间把马行远和他的手下隔开,然后与何残一道从外围除掉马行远身边的那几名好手,在他们交战的时候,薛祥和唐琨就左右夹攻,孙承光再从后面暗算,三人合力,杀了马行远,然后从他尸身上找到阎王帖的线索。
孙承光收到了信号,他朝茶寮的方向吹了口哨。薛祥和唐琨迅速跳上马车,马车里的姑娘娇声道:“进来!”两人便如飞鸟般掠进了车厢。
何残已经抄起了扁担,梁大牛也收了摊,孙承光刚要取出自己的长枪,手却突然放开,脸上的表情很焦虑。
他的心和他的脸一起沉了下去。本来他也认为马行远该杀,可现在他又觉得马行远绝不能死,因为这位马镖头曾是山东神枪会的总教头,亦是自己的师父,没有他也就没有现在的自己。
徒弟杀师父,那是天大的罪恶!
马行远此行护镖归来,身边除了他那天生神力的“四大家将”外,还有中原镖局的总镖头“金枪”王飞。此人的枪法炉火纯青,据说也位列“武林八大高手”的第四名。
位列第三名的“火眼判官”龚不凡,也在马行远身侧。他的点穴和绵掌功夫,海内无出其右。
薛祥这边当然也请了援手。他们从江南霹雳堂那里买来了“伏火雷”,就藏在马车的暗格里,引线就在唐琳手里。一旦马车冲入车队,造成混乱,唐琳就会立刻引爆火药。
那条巷子是太平门梁家为他们精心设计好的逃生通道,一旦撤退,就要退进这条巷子。此时这条路也会被阻断,但王飞、龚不凡等人受了惊吓,自然无法在短时间内追上他们。
给他们发信号的是白马镖局的仆人。唐琳早已替薛祥买通了那个人,把马行远的行踪透露给他们。
马行远的车队此刻已入了城。
他凤眼长眉,腰杆笔挺,身穿一件名贵的狐裘,虽然自上次一别已过了三年,但孙承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但孙承光是来杀他的,他不能呼喊,更不能去救,否则就会有人用刀剑从背后将他暗算。
就在马行远行至镖局门口时,几枚飞蝗石忽然袭来,打在马蹄上,那些健马立刻发出阵阵惊嘶,乱窜起来。
众人正稳住坐骑,一辆马车忽然从旁边的茶寮冲向街心,堵在车队中间。
马行远惊魂未定,手足无措间,就听见王飞抄起长枪,厉声道:“保护家主!”话音未落,薛祥和唐琨就已跳出马车,开始行动。
何残的斩马刀也已挥出,刀光如雪,斩断了不少马蹄,也劈死了几个功力不济的随从。
孙承光眼见自己的恩师正和薛、唐二人死战,忍不住要出手相救,却见薛祥调转剑锋,刺向一旁被“四大家将”合力压制的何残。
马行远借机脱身,他身经百战,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此时已施展轻功,翻过院墙,躲进了镖局,速度之快,连守在一旁的殷默也未料及。
现在马行远已溜走,唐琳也没点燃火药,殷默只好追了上去。好不容易发现了马行远,他一剑刺出,马行远变势闪避,谁知又有一柄铁枪刺来,挑中殷默的剑锋。薛祥此时竟也飞身入了镖局,龚不凡紧随其后。殷默借势收剑,攻向龚不凡,薛祥则欺身上前,对马行远低声道:“马镖头,得罪了。”孙承光闻言一愣,马行远则对薛祥说道:“薛少侠,你这是何意?”他的最后两个字没说出口,薛祥就已闯入屋内。
孙承光决定要追薛祥,他抱拳道:“老师,失陪了。”
“诶,等等,你们这一个个的……”马行远正说着话,就见孙承光也闯了进去,勉强接着说道,“这干的都是什么事啊!”
孙承光追上薛祥,用枪指着他,冷声问道:“你把我们找来,到底想做什么?”
薛祥转身,淡淡地回答:“来杀人。”
孙承光冷哼一声,道:“杀人?杀马行远?那方才你离他那么近,怎么不杀了他,还多此一举,跑进屋子里来做什么?”
“几月不见,你还是这副臭脾气。”薛祥掸了掸灰尘,“我的确是来杀他的,但他现在还不该杀。”
孙承光道:“什么意思?我不懂。”
薛祥道:“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找来的都是那一天在唐门招亲大会上出风头的人,而且你们当中还有一个是杀人不见血的人屠。”
孙承光道:“你的意思,这次行动,是有人逼你采取的?”
“聪明。”薛祥浅笑,“我这么做就是要让发阎王帖的人有所察觉,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除掉我们,所以从现在开始,你最好和你的师父断绝关系,如此才能方便我查清阎王帖事件的来龙去脉,还死去的那些前辈们一个公道。”
薛祥从白马镖局出来后就独自一人离开,孙承光决心要追上这位朋友。
他实在太需要薛祥了。因为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像他这样深藏不露的人。
镇外有一座凉亭,薛祥正坐在石板凳上,像是在等孙承光。
孙承光找到了薛祥,也坐了下来。
两人沉默了很久,孙承光忽然笑了起来,道:“我还以为这次刺杀行动,马行远必死无疑了。”薛祥盯了他一眼,淡淡道:“哦。”孙承光接着道:“我出门闯荡江湖已有七年,到今天才知道什么才叫江湖险恶,人心难测。”薛祥道:“因为你还年轻。”
孙承光惨笑道:“你和我一样年轻,居然也会出手救他。”薛祥陪笑道:“是啊,我自己也没有想过。”
孙承光忽然问:“你和马前辈很熟吗?”薛祥回答:“不熟。”他反问:“那你和他很熟吗?”
孙承光黯然道:“你不是也说,他是我的师父吗?他……他在我家住过很长时间,也教会了我武功,我若说我和他不熟,你定不会信的。”
“我知道你是他的徒弟,但这和你跟他熟不熟没有必然关系。”薛祥拈住一片落叶,“你来过景阳冈吗?”
孙承光道:“来过。”
薛祥又问:“来干什么?”
孙承光道:“寻找虎骨。”
薛祥笑道:“倒是味名贵的药材。”
孙承光回忆起来:“你知道吗?找到上好的虎骨虽然很冒险,但绝对是值得去做的。”
薛祥道:“为什么值得?”
孙承光道:“只要找到一只凶猛的老虎,取了它的骨头做成药材,你就能卖出高价,然后舒舒服服地过了一整年。”
“瞧你这高兴的样子。”薛祥哂笑,“那你找到过?”
孙承光道:“是找到过,还险些死在那里。”
薛祥道:“老虎本来就很凶猛,死人是常有的事。”
孙承光道:“所以我需要找些帮手,就像今天你要刺杀马行远一样。其实杀人和杀老虎差不多,既需要勇气,也需要运气。一旦错失了机会,就追悔莫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