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腊月,凝寒起身,侍剑传话,黄甘正于大门外等候。
凝寒只得梳洗了,又帮着贾定辰穿戴好了,梳洗一番,亲送出门外,交于黄甘。
此近月间,黄甘施药布方未曾间断,却未见效验,贾定辰仍是那般木木的。
凝寒用罢早饭,独自愁坐,侍剑上前,道:“公子,贾寿堂主命人送了东西来,公子可要验看。”
凝寒应了一声,随侍剑下了楼。
行至院内,见耀星,伴旭,协远正指挥院内一众人将门外诸物搬至院内。
凝寒远远瞧了一眼,其内大大小小,各色陈设,耍玩不下数十件。
凝寒道:“辛苦他这般费心,只怎未见堂主。”
侍剑道:“他倒有那心思,寻常也是亲送,只这本是内院,夫人又管的严,他如何进得来。他只得将这般物件交由夫人,再由夫人派人送来。”
凝寒道:“我也得亲自去道个谢才是。”
侍剑道:“公子不必去,也不必放心上。派个人传个话便是了。”
凝寒道:“这倒是不妥了。他既是长辈,我自要尊其一分;他又是年长,我自要敬其一分;他也是主家,我自要礼上一分;他更是辛苦,我自要感其一分。左右也无甚事,我也顺道走走散散。”
侍剑称是,只得前去安排。
凝寒出了门,先至正堂,谢过黄袭婵,又出门,直往锻剑堂。
寻了半日,方才一僻静角落寻得锻剑堂所在,入得大门,两弟子接凝寒正堂暂坐。
凝寒随意坐了,一小厮献上茶来。
凝寒吃了一口,权且得以入口,环视正堂,装饰,陈设着实破败了些,与院内景致也算相当,更无法与其余诸堂可敢相较。
凝寒搁下茶杯,道:“我且问你,堂主可是出门去了。”
那小厮道:“回公子,堂主一早便出门了,如今还未回来。公子突然到访,已派人去请了。”
凝寒道:“此倒不必,我也没甚要事,不过过来坐坐。堂主定是身有要事,如何可因我而耽搁了。”
那小厮道:“是。小人即刻派人传话。”
那小厮施礼去了,半刻方又回来。
凝寒道:“堂主外出,所为何事。”
那小厮看了凝寒一眼,忙将头垂下,似是犹豫,又似畏怯。
凝寒道:“可是不能讲的。”
那小厮道:“公子恕罪,堂主吩咐,不便讲于旁人。况公子也算是客,讲来公子只有笑话的份,小人不便讲的。”
凝寒道:“也是这理。你们堂主不受人待见,你们定也受了牵连,遇事畏畏缩缩的。”
那小厮畏畏点了下头。
凝寒道:“你先下去吧,我独自坐会。”
那小厮委屈道:“可是小人伺候的不好,或是说错了话,惹得公子不高兴了。”
凝寒道:“莫要多心,我只不惯身旁有人。再有,我若问的什么话你若不小心讲来出来,你们堂主回来,岂不是要怪罪。”
那小子道:“那小人门外候着,公子若有吩咐,可随时传唤。”
凝寒点了下头,那小厮施礼去了。
坐了半刻,贾寿自外急匆匆回来,那小厮也紧跟着进至堂内。
凝寒见贾寿回来,忙起了身,贾寿急上前两步,恭敬施了一礼,凝寒回礼不迭。
贾寿请凝寒坐了,自个也凝寒对面坐了。
贾寿道:“你先下去吧,好生歇一歇。”
那小厮称是,施礼去了。
贾寿对凝寒道:“不知冷公子来访,这一早出了门,不及招待,倒是苛待公子了。”
凝寒道:“前辈客气了。我这临世起意,倒使得前辈急匆匆赶回来,误了正事,可是我的罪过了。”
贾寿道:“公子哪里话,什么罪过不罪过的,这本是小老儿应当的,反正也没甚要紧事,几桩小事,吩咐他们办去,也是一样。”
凝寒应了一声,一时也不知如何答话。
贾寿道:“公子此来,可是有甚吩咐。”
凝寒道:“不敢。堂主遣人送了那么些物件,特来道谢,反倒另堂主新添疲累,我也不敢开口了。”
贾寿道:“公子客气了。夫人吩咐的,自然不能马虎,即便夫人没有吩咐,我也该送些什么的,只不知公子喜好,又没甚拿得出手的东西,怕公子笑话,这才拖到现在。”
凝寒道:“劳堂主费心了。”
凝寒起身,施礼道:“晚辈多有搅扰,就此告辞。”
贾寿慌忙起身,道:“公子再坐一会,再坐一会。”
凝寒道:“不了,本就冒冒失失来的,再耽搁了堂主正事,倒真是罪过了。”
贾寿道:“我这难得来个人,公子若嫌寒酸,就再吃杯茶再走。公子这么走了,倒显得我待客不周了。”
凝寒一时不知如何回拒,只得坐了。
贾寿忙唤人斟茶。一小厮端茶进来,贾寿忙起身接了,命那小厮下去歇着。
贾寿将茶献与凝寒,凝寒接了。
贾寿道:“公子莫要嫌弃,我这茶,比不得他们,公子凑合凑合吧。”
凝寒道:“堂主莫要立着,坐了吧。”
贾寿应了一声,坐了。
凝寒吃了口茶,贾寿道:“公子不嫌弃就好。”
凝寒道:“茶虽平常,也是不错。”
贾寿道:“公子吃得惯便好。”
凝寒道:“堂主怎不多沏一杯。”
贾寿道:“用不着,我也不甚渴。”
凝寒道:“堂主回来这半日,还这般喘,暂且缓一缓吧。”
贾寿拿袖子擦了下额上汗水,道:“我就一寻常人,比不得公子,也比不得他们,都是大修为的人。平常跑一阵,累一阵,也是寻常事,又有诸多事等着我去料理,用不着刻意歇息。”
凝寒道:“堂主诸事皆要亲为,着实受累。”
贾寿道:“累些就累些吧,也是应当。”
凝寒道:“怎不将一干琐碎事交由底下人料理。”
贾寿道:“我这也没甚人,整日都在后面忙活,着实没甚人手。”
凝寒道:“我自进门,便没见着几个人。”
贾寿道:“这几个,还是抽出来撑门面的,真要忙时候,这几个也得到后头去帮工。”
凝寒道:“锻剑堂好歹也是藏剑阁十二堂之一,人手怎这般缺。”
贾寿道:“不怕公子笑话,这锻剑堂,本就不受待见,来了这,一无修行可念,二无本事可学,谁人肯来,纵使来了,一个个巴不得早些走了。就这些个人,还是其余诸堂涮下来,又无处可去的,苟且在这安身。”
凝寒道:“即便没落,也不知没落至此吧。”
贾寿道:“锻剑堂昔日也是十二堂之首,我虽未曾见过,也听过。落得今日,也不敢埋怨。”
凝寒道:“莫不成有甚隐情。”
贾寿道:“算不得隐情。当年为铸绝尘,耗费金银,珍宝无数,虽终得成,却断送锻剑堂根本。时任堂主贾方任,不满故阁主这般行径,直言其违逆天道,壑欲难填,故阁主却将诸多劝谏弃若惘闻。贾方任一怒之下,率锻剑堂所有弟子,脱离藏剑阁。自此,锻剑堂名字虽在,不过只落得个名,其内,图纸无一,匠人无一,手艺无一,兵器无一,原本比藏剑阁还要响亮的铸剑手艺,就此消亡。虽后任几位堂主有心再续旧日辉煌,可又如何能与数千年传承相较。传至我这一代,落得存身都难的境地,能怪不了谁呢。”
凝寒也不禁叹了一声。
凝寒道:“怎不往铸剑山庄求援,兴许能有转机。”
贾寿道:“既出此事,贾方任如何肯将藏剑阁瞧在眼里。更何况,藏剑阁在外名声日渐狼藉,别说是贾方任,随便有些名望正道之门,也不愿与我藏剑阁有所牵扯。”
凝寒闻此,也不禁惊了一吓。
贾寿又忙道:“不该讲这些的。公子可否答应一事,莫将这番话讲于旁人。”
凝寒道:“这是为何。”
贾寿道:“公子若是对外讲了,保不齐哪日传到不知何人耳里,我这锻剑堂,到时候可真不保了。小老儿稽首了。”
言罢,贾寿起身行了大礼。
凝寒忙起身,将贾寿搀住,道:“答应前辈便是。”
贾寿道谢,二人复各自坐了。
二人方落座,门外一小厮道:“堂主,阁主命人传话,请冷公子回去。”
闻此,贾寿起身,道:“既是阁主相请,小老儿也不便留了。坐了这半日,劳公子听了小老儿这般唠叨,着实受累。”
凝寒起身施了一礼,道:“晚生告辞。”
贾寿道:“烦问公子一事,阁主现如今如何了。”
凝寒道:“我不通医道,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黄甘堂主正设法医治,想必应有效验。”
贾寿闻此,似有所思。
贾寿道:“小老儿亲送公子出门。”
凝寒别过贾寿,回至房中,见贾定辰正独自痴痴坐着。凝寒于贾定辰身侧坐了,陪着。
时入节间,因贾定辰已过雷劫,办的格外热闹喜庆。
只凝寒时不时想着贾定辰如今那般样子,这诸多闹热也觉与己无干。
凝寒想着,自个院里一众人日常拘谨着,趁这工夫,命他们尽情松散玩笑,自个远远瞧着他们嬉笑打闹,却是提不起笑容。
正月已出,时入二月,贾定辰仍是那般呆木,黄袭婵身子也因操劳难以痊愈,黄甘也日日想着法子替他夫妻二人诊视疗治。
这一日,凝寒正廊下坐着,侍剑近身道:“公子,夫人派人传话,药王谷上官红入藏剑阁替阁主诊视,公子可要一会。”
凝寒闻此,先是一愣,忙立起身,道:“红师兄来了,如此之快。”
凝寒方迈了两步,又对侍剑道:“红师兄现在何处。”
侍剑道:“红公子现正替阁主诊视,诊视完应在外间正厅。”
凝寒道:“我去瞧瞧。”
侍剑应了,安排人与凝寒一道出了门。
凝寒入至正厅,只见上官红正客座独自闲坐吃茶。
凝寒上前施礼,上官红道:“冷师弟,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凝寒道:“尚好。红师兄可还好,药王谷诸位前辈可还好,青殷师妹可是大安。”
上官红道:“都好,都好。”
上官红道:“冷师弟,坐了讲话。”
凝寒依命,于上官红身侧坐了。
凝寒道:“红师兄怎生这时候来了。”
上官红道:“愚兄奉谷主之命,来此施诊。因闻得病况奇异,独自兼程,先行赶来。”
凝寒道:“定辰师兄究竟如何了。”
上官红道:“此倒可略等,等诸人到齐,一并讲了。”
凝寒道:“那日与黄甘堂主提及,往药王谷求医,黄甘堂主多有愁容,小弟也是担心。不曾想,竟是红师兄来了。”
上官红道:“医者行医,不避亲疏,既已登门相求,如何有不依之理。”
话间,贾千碌,黄甘一道入至厅上,上官红,凝寒忙起身施礼。
贾千碌,黄甘请二人坐了,自个也于对面坐了。
贾千碌道:“药王谷不避世人嫌弃,肯予敝施援,某不甚感激,亲代阁主谢过公子。”
上官红道:“堂主客气。施医诊脉乃医家本分,无贵贱远近之说。”
黄甘道:“某虽行医道,远眺而不能及,实乃惭愧,还请公子多留些时日。”
上官红道:“堂主既已相请,某自无回拒之理。”
黄甘道:“公子诊着,阁主究竟是何症候。”
上官红道:“贵阁主此般并非哪般症候。话不好听,二位可要听吗。”
黄甘嘀咕道:“不是症候……”
话间,不免斜眼瞧了贾千碌一眼。
贾千碌道:“公子讲来便是。”
上官红道:“贵阁主已得不老不死之身,此一得,必有一失,此失者,正是诸多俗欲。”
凝寒,贾千碌,黄甘皆是一怔。
凝寒道:“此为何意。”
上官红道:“如诸位所见,贵阁主俗欲尽失,无所欲,无所求,凡无欲无求者,皆似这般虽存于世,却不知因何而存世,更不知为何而存世。”
凝寒道:“这……究竟是好是坏。”
上官红道:“凡修行一道,登仙先贤也罢,尘世悟道也罢,无一人得此不老不死之身,终将落入身死道消之结果。若论及此,倒是天地间难有的大结果。凡实躯虚魂,天界仙人也罢,幽冥司判也罢,无一人得此无欲无求之心,终将落入一念终误之结果。若道喜,也算喜,今已达远超仙神之境;若道悲,也算悲,现已是难立尘世之况。”
凝寒闻此,不觉呆住。
贾千碌道:“阴羽前辈所料不差。”
黄甘猛的立起身,怒道:“胡说,阁主怎生落得如此,分明就是你医术不精,私于此地,行言语惑乱之事,存心与我藏剑阁为敌。阁主所患,虽非寻常,也断不似你口讲这般。”
上官红道:“某之所言,句句为真。”
黄甘道:“句句为真?笑话。何人来此不好,偏又你来,你是何人,不过半道学医,论医术,只怕差得远呢。再有,即便你有些修为,紧赶慢赶,到此也该是五月末,怎这二月初便到了,我派出去的人,脚程可快得很,大小门派少有人可比得过他。你若无心替我家阁主诊视,也不必讲这般惑言,我自去遍寻古方,终将寻得医治之法。”
黄甘狠命瞪了上官红一眼,甩手去了。
贾千碌起身施礼,道:“公子莫怪。黄甘心系阁主,出言莽撞了些,某代为赔罪。”
上官红起身还礼,道:“堂主多虑,关心则乱,世间常情。”
贾千碌道:“公子住处已备下,还请小住两日。”
上官红道:“多有叨扰。”
上官红又道:“某有一请,还请阁主成全。”
贾千碌道:“公子请讲。”
上官红道:“某与冷师弟乃是旧识,今许久未见,还请代办一桌宴席,容我俩小聚。”
贾千碌道:“好说。”
入夜,上官红院内摆下宴席,邀凝寒小聚。
换盏间,上官红道:“冷师弟来此多少时日了。”
凝寒细细算了一番,道:“算得已有数月。”
上官红道:“师弟游历世间,于此耽搁的时日可是有些久了,也该离去才是。”
凝寒垂头道:“只定辰师兄这个样子,我放心不下。”
上官红道:“我知师弟重情重义,只他有他的结果,你有你的去处,这般牵绊,只与你二人皆是不利。如今,师弟客居于此,长住不去,来日藏剑阁复行正事,又如何方便。于私而言,贾定辰必多需调养,师弟长居于此,于调养不利。”
凝寒一时不知作何言语。
上官红道:“师弟放心,我自多住些时日。我乃医家,自替师弟好生照看。药王谷的医术,师弟可信得过。”
凝寒狠命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