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雷劫已过,贾定辰于五日后,回至自家房内修养,凝寒几欲探视,皆被黄甘拦下;
贾定陌院内,贾千碌安排十余个小厮院内伺候,凝寒几曾探视,贾定陌依旧日日廊下闭目;
黄袭婵身子尚未痊愈,早已撑着身子,日日身至正堂,代理阁内诸事,凝寒有心探视,只阁内事务登时杂乱,难有空闲,凝寒只得书信问安;
贾千碌料理完七星堂,扶风堂两堂尾事,协助料理阁内事务;
阴羽见诸事已归平静,邀贾千碌,凝寒共饮,将百刃堂,寒光堂,千手堂,鬼魅堂四堂尽数交予贾千碌,第二日便藏影闭关;
黄甘见已多安稳,便埋身书海,遍阅医藏典籍,寻觅良方。
时过月余,藏剑阁内事务略略少了些,凝寒前往正堂,亲见黄袭婵。
黄袭婵仍坐于围屏之后,请凝寒坐了。
凝寒道:“前日闻得嫂夫人尚未大愈便出来理事,着实辛苦了些。嫂夫人也该暂好生调养一番才是。”
黄袭婵咳了两声,道:“谢冷师弟关心,我倒无碍。若言辛苦,却算不得辛苦,也不敢妄言辛苦。家夫身为阁主,天劫过后,正需调养。夫妻本是一体,家夫现难理事,我替他打理这阁内事务,本是应当。”
凝寒道:“已过这些时日,嫂夫人身子仍是有恙,想必也是劳累之故。嫂夫人也当为了师兄好生歇一歇才是。”
黄袭婵道:“冷师弟说的是。现如今,事情略少了些,四叔又替分担些事务,我也有了空,刚吃了药,歇了大半日,这才出来。”
黄袭婵讲完,又咳了两声。
凝寒忙道:“嫂夫人……”
黄袭婵缓了一缓,道:“无碍,令冷师弟担心了。”
黄袭婵缓了一缓,道:“冷师弟此来,可是事关阁主。”
凝寒称是。
凝寒忙又道:“嫂夫人多有劳累,小弟先行告辞,改日再来问候。”
话虽如此,闻黄袭婵咳声揪心,凝寒不免上前两步,却也是有口不知何言,有手不知何为。
闻得黄袭婵又咳了两声,又闻得两女子关切之音。
忽闻得一女子围屏之后,叫住凝寒,似是描瑞。
描瑞道:“冷师弟且坐,夫人有话,命奴家转达。”
凝寒只得坐了。
描瑞道:“冷师弟心挂阁主,我等甚慰。阁主身子并无大碍,仍需调养些时日,方能见客。还请冷师弟多留些时日,等阁主身子大愈,还望冷师弟仍如往日一般,与阁主寻乐言欢才好。”
凝寒称是。
描瑞又道:“奴家有一事,私求冷师弟。夫人为了内外事务,身子也顾不得了,纵使我等苦心相劝,夫人也是不听的。还请冷师弟多劝劝,莫要夫人再这般糟蹋自个身子了。”
黄袭婵一边咳,一边命描瑞住口,描瑞仍是将此番话尽数讲了出来。
描瑞道:“夫人,您看您身子都成什么样子了,谁人看了不心疼,就您自个,从不心疼自个。”
黄袭婵怒道:“住口。寻常教你的,你都忘了不成……”
黄袭婵又咳了两声。
黄袭婵道:“夫家身居阁主,我既嫁与为妻,自是要为阁主分担辛苦,莫道是内宅事务不需阁主插手,外间事务,如今阁主不能理外事,我替阁主料理着,虽是僭越,为了阁主,我也甘愿担得这个骂名。纵使嫁与寻常男子,既已入了门,诸事便应当以夫家为纲,行事自应以夫家为尊,自个身子又算得了什么。夫家兴,妻家兴,夫君安,妻妾安,保得夫家诸事顺遂,护得夫君身体康健,才能留得妻妾良善,才能保得妻妾贤名。”
黄袭婵又狠命咳了两声,道:“平日教你的,我看你这些年全都忘了。今夜你不必睡了,回去把我教你的那几本书尽数背熟了,明日一字一句的背于我听。”
描瑞道:“夫人……”
黄袭婵咳道:“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才算完!”
描瑞忙跪地道:“奴才不敢。奴才遵命。”
黄袭婵轻饮两口茶,舒了两口气,狠命缓了一缓。
黄袭婵道:“御下不严,冷师弟笑话了。”
凝寒直道不敢。
黄袭婵道:“方才失了妇家体统,失了女子礼数,应当自罚。”
凝寒忙道:“这使不得,嫂夫人方才哪来的过错。”
闻得绘妖道:“冷师弟请回。夫人定的规矩,即便是夫人,也必当遵守。这是夫人定的规矩,也是夫人给自己定下的规矩。”
凝寒只得施了一礼,道:“还请嫂夫人保重身子,切莫操劳过甚。小弟告辞。”
又一月间,凝寒虽记挂贾定辰,却又不敢往正堂面请。
一则,贾定辰劫后变故,难不保不再添事端,又怕扰了贾定辰修养;
二则,黄袭婵身子尚未痊愈,再行叨扰又添杂事,又怕扰了黄袭婵调养。
凝寒只得日日托人外出打探,一月如旧,贾定辰内宅修养,黄袭婵抱恙理事。
这一日,凝寒起身,侍剑上前,小声道:“公子,阁主在外头,已坐了大半日。”
凝寒忙起身,便往外走。
侍剑忙将凝寒唤住,道:“公子洗漱了再去。公子也不想满脸颓废,满身杂乱去见故人吧。”
凝寒忙回过神来,命人伺候梳洗。
凝寒胡乱洗漱了一番,换了衣服,出至厅上,见贾定辰正一人呆呆坐着。
凝寒走上前,轻唤了一声,靠着贾定辰坐了。
贾定辰转过脸来,凝寒见其面色僵冷,一时竟不知讲何话。
贾定辰握住凝寒双手,拢于胸前,道:“还是这般冷。”
凝寒道:“师兄是怎的了。身子可大安了。”
贾定辰道:“没甚安不安的,也就如今这般,死不死,活不活的。”
凝寒怒道:“不准你死呀活呀的。”
贾定辰笑道:“一觉醒来,竟忘了存于此世间究竟是为何缘故。”
凝寒道:“你又胡说。”
贾定辰道:“若是往常,为了藏剑阁也好,为了自身修为也好,为了妻室也好,为了私情也好,为了血亲也好,为了高位也好,为了威名也好,甚至于为了活着也好,如今呢,每日睁开眼,我竟不知因何要将此眼睁开,每日见到人,我竟不知因何而见他,每日出得门,我竟不知因何要立于此宅院间,每日闻得话,我竟不知因何此事要与我有所相干。坐也好,立也好,行也好,卧也好,我竟不知因何而坐,因何而立,因何而行,因何而卧。此世间诸人,诸事,诸物,好似都于我毫无相干,甚至我自个这具身子都于我毫无干系。”
凝寒道:“师兄刚渡雷劫,尚需时日修养,等修养好了,也便记得起了。”
贾定辰道:“我虽嘴里念叨,不过是往日所念叨的罢了;我虽心里记得,也不过是往日心里所记得的罢了。这嘴里念着的,虽是念了出来,可究竟因何又要念出来,虽是念了出来,可究竟与我又有何干系,甚至于,只是嘴里念着。”
凝寒忙将两手挣开,反抓住贾定辰双手,道:“师兄,别说这些了好吗。你今日不是来看我了吗,莫再讲那些事了,好吗。”
贾定辰道:“是啊,我来看你了,我也未曾想到,我在院里走着,竟走到这院里来了。我还记得,往日,在这院里,你我欢笑,打闹,放纵,温存。”
贾定辰冷冷笑了一下,道:“谁曾知道,我往日不过视你为一玩物,不过拿来取乐;谁曾想到,自你离去我竟时常有所记挂,心愿再得一见。谁曾知道,妻妾在旁,我竟心无波澜;谁曾想到,师弟在此,我竟无请自临。谁曾知道,往日寻欢纵情,笙歌不断,如今人在身前,却无半分想头;谁曾想到,今日照面对坐,四手相握,往日神情难却,只剩旧忆仍存。”
凝寒急道:“师兄别说了。师兄今日来了,便是师兄未曾忘了我,未曾忘了你我的情谊,不是吗。”
贾定辰道:“是吗?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飘飘荡荡,便走了进来,坐在这你我往日并坐饮茶的地方,喝着你我一并喝过的茶,看着你我一并赏过的院子。”
凝寒含泪道:“师兄别说了。”
贾定辰道:“是我扰到你了吗。”
凝寒道:“不是。咱讲些开心的事,好吗。”
贾定辰道:“开心的事?见着你,我觉我还活着,这算是开心的事吗?听我屋里人讲,我每日只要走出房门,便往外走,他们不知道我要哪里去,每次都要把我拦回去。今天他们没有拦了,都跟着后头,我不知怎的就走到这来了。”
凝寒道:“师兄这般过来,嫂夫人可知道。”
贾定辰道:“嫂夫人?师弟讲的可是黄氏?你不提,我倒一时记不得她。这些日子,无论我做何事,她都知道,想必这事,她也是知道的。”
凝寒道:“那可是你的妻子啊,你怎记不得她。你究竟还记得何事。”
贾定辰道:“我记得藏剑阁,这是我打小长大的地方;我记得描瑞,绘妖,纤留,嫣客,打小一起长大的;记得父亲,几位叔叔,几位堂主,自幼对我有些教养;记得你,刻在心里的;记得天下苍生,刻在骨子里要守护的东西。其余的,若是有人提起,我倒能想得起来。”
凝寒道:“那你还可还记得你是什么身份。”
贾定辰道:“我名贾定辰,父亲为我取的名字,我自是记得。”
凝寒急道:“还有呢。”
贾定辰道:“还有什么?”
凝寒道:“藏剑阁阁主。”
贾定辰道:“我记起来了,我是藏剑阁阁主,你不说,我倒忘了。”
凝寒道:“你还能记起什么不。”
贾定辰道:“我记得,这个位子,是众人逼着我坐上来的,往日时候,还有料理阁内诸多事务。师弟因何提起这个,与你我有甚干系么。”
凝寒道:“你是阁主,本该亲身料理诸事,如今,嫂夫人有恙在身,你也该想着起身料理才是。”
贾定辰道:“你这一提,我倒记得,往常大事,自托四叔料理,寻常杂事,我随意便料理了。可这些事务,跟我好似无甚干系。”
凝寒急道:“难不成你想见着藏剑阁就此衰败下去不成。”
贾定辰道:“衰也好,亡也好,与我什么干系,我只看着便好;兴也好,盛也好,与我有何相干,我只瞧着便是。”
凝寒一时气急,急道:“你……”
贾定辰道:“我?我记得我有一件事,要叮嘱你,光闲话了,差点忘了。”
凝寒道:“什么话。”
贾定辰道:“走吧……走吧……”
凝寒急道:“你就这么急着撵我走吗?”
贾定辰道:“我也不知道,只记得,自上次见你之后,便要嘱咐你,莫再来藏剑阁。如今你来了,便想着告诉你这句话。”
凝寒将手松了,抹了把眼泪,道:“我一旦走了,更不知何时还能再见你了。”
贾定辰猛的捂住胸口,牙关紧咬。
凝寒见了,急道:“师兄是怎的了。”
贾定辰缓了一缓,道:“不知道,听到不能再见你,心口便如被剜了一刀一般。”
凝寒忙命人去传大夫,贾定辰道:“不必,不是伤,死不了。”
贾定辰又缓了一缓,道:“不碍事。”
凝寒伸手,为贾定辰擦了下眼角,道:“我还第一次见你流泪呢。”
贾定辰道:“可能是方才疼的吧。”
凝寒道:“你休想轻易撵我走。说起来,你藏剑阁也有我一份。”
贾定辰道:“你又不是我藏剑阁的人。”
凝寒将那藏剑阁令牌取出,道:“我有这个。”
贾定辰道:“第十三块堂主令牌,竟又到了你手上。”
凝寒躺倒贾定辰身上,道:“看你还想轻易撵我走。”
贾定辰道:“这第十三块堂主令牌……”
凝寒道:“怎的了?”
贾定辰道:“记得父亲提起过,容我想想。”
贾定辰又道:“第十三块堂主令牌,乃铸剑师离去之时传下,虽数千年已过,尚无人可显其灵身。”
凝寒道:“何谓灵身。”
贾定辰道:“传灵力予令牌之内,可显虚影于顶上,十二堂令牌各不相同。无剑堂,显虚无长剑;盘龙堂,显绕柱软剑;七星堂,显立地长剑;天宿堂,显耀天四剑;扶风堂,显游世短剑;百刃堂,显剑落棋局;寒光堂,显双月同辉;青丹堂,显医卷药典;金帐堂,显黄金夺彩;千手堂,显千手舞剑;鬼魅堂,显鬼魅残影;锻剑堂,显锤落剑生。唯此第十三块堂主令牌,不知灵身为何。”
凝寒道:“可是内有缘故。”
贾定辰道:“此倒不知。据传铸剑师所练功法,与寻常世人大有不同。”
凝寒道:“可惜阴羽堂主闭关,否则,阴羽堂主定有此能。”
贾定辰道:“阴羽堂主所练功法,虽传自铸剑师,又岂能尽得所授。据传,除非铸剑师亲至,无人可令其显现灵身。”
凝寒将令牌反复瞧看,道:“可惜了。”
贾定辰道:“倒无甚可惜。”
凝寒道:“此令牌,予了我可使得。”
贾定辰道:“既在师弟身上,师弟留着便是。”
凝寒道:“闻此奇事,我倒想着试上一试。”
贾定辰道:“又无结果,何须试他。”
凝寒也不言语,坐起身,调灵力,送入令牌之内,但见令牌突现光彩,令牌顶上,竟显出藏剑阁虚影,虚影瞬时飞长,顷刻间将整个藏剑阁笼住。
凝寒一惊,忙住了灵力。贾定辰见此,面上更显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