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齐天大院炉火旺盛,墙上高挂着的火炬飘出黑烟,混同着夜宴高涨的热气使飘雪落不到地上便已融化。大厅内,意阑楼的乐师歌姬已经开始奏乐起舞,厅内高台上坐的都是西武林有头有脸的人物,除了雁栖门,谷家和齐家众人,城中官场、商场、江湖流派都纷纷到齐。
高台往下,左右密密麻麻排列的长桌圆桌都坐上了各路宾客及家眷。
另外几场宴会的喧嚣已经传来,齐巢仙将各门各派的弟子都安排到了齐天府左近的宅院,仆人们进进出出,厅内角落堆叠的酒坛垒得像山一样高。
谷月萝尽可能保持端庄和体面,心里不断撺掇着时辰。
裴璟坐在她身边,不断地介绍到场的来宾。
“这神石帮、烈武门、九寒宫、四琴观都与齐家盐帮大有过节,且江湖上都小有恶名,为何也能邀请过来参加璟儿的婚宴?这宾客名单你们可有看过?又为何没有异议。”谷月萝指责道。
韩轲帮着裴璟圆场道:“齐巢仙就是想让这些老对头看看今日齐家的排面。”
衮老八接着道:“不仅仅是他们嘞,其他大部分人都是看着谷家和雁栖门的面上才来的。”
谷月萝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儿子身上,看着裴璟在台下与那些门派掌门一一敬酒,还满脸赔笑,眸子里瞬时充满了厌恶。
谷月萝看着主家席上的齐巢仙,他那对细小的双眼紧紧盯着场中长袖曼舞的歌姬,嘴边湿润,不知是淌出的口水,还是齿缝中流出的酒。
她唯一庆幸的就是这帮人物自持身份,行为举止倒还算体面。夜席的吵闹虽然依旧,但确实不像白日那般混乱难堪。
“他那两个师兄却没一个到场。”谷月萝看了一眼雁栖门的桌席,除了几个高辈分的执事弟子和精锐骨干,并未见到刘诏玄和许骞云的身影。
“许骞云卧病在床,刘诏玄嘛,听说他还在雁栖山处理门派事务。”韩轲解释道。
“难道我儿子的大事不是头等重要?”谷月萝这话只在心里说了出来,她又岂不明白,有了齐家盐帮的力量,裴璟这两个师兄今后要想夺权争位更是难上加难。
随着掌声四起,台上众人的目光都投向舞池。
那舞场之中的七指林湘容貌绝美,半露半隐的薄衫轻纱更将其凹凸身段突显淋漓。
在场众人除了衮老八之外,几乎都曾将目光瞟过她的胸臀。
衮老八清了清嗓子,突然问道:“裴璟的贴身弟子,他们怎么不在?”
韩轲笑着回答:“他们几人白天挡酒,都已喝醉了,现下正在厢房睡觉。”
衮老八皱了皱眉,那群弟子中,林文诸是自己举荐给裴璟的,此时也并未到场,他三番五次叮嘱过林文诸,无论任何情况,都必须陪在裴璟身边,可一顿酒席便让他人影都没了,这实在令衮老八心中恼火。
齐天隐和一众齐家少爷公子同坐一桌,他无心喝酒,只清算着到场来宾。三哥齐天凌只喝了些蜜酒甜品,两人坐得甚近,却没什么交流。而其余弟弟们无一不是热衷酒菜,唯一空闲的目光也聚集在舞姬身上。
“三哥,你的那几位教头呢?”齐天隐问道。
齐天凌无意攀谈,简单敷衍道:“他们应当跟其他弟子在别院吧。”
“他们平日里就懒散好闲,可现在婚礼还未开始,怎地就跑去喝酒了。”齐天隐道。
“四弟若要给他们教训,也该等到明日吧。”齐天凌又摇摇头,“不对,等他们酒醒非得要等个几日。”
齐天隐暗自叹息,一旁的妻子则关心地碰了碰丈夫的胳膊,已示安慰。
院外的鼓声响起,场中歌姬退去,四周高层上乐手都已会意,长笛,琵琶,唢呐齐齐而响,瑶琴笙箫谐音附和,终于盖过了屋内的人声。
游荡在桌席之间的宾客们都悉数落座,一名司礼登上高台,赞礼发号。
谷月萝此时也起身坐到了齐巢仙旁,大堂正中,裴璟持着齐天娇的手走来行礼奉茶。
新人佳璧三拜之后,鼓锣齐鸣,贺声雷动,裴璟握住齐天娇的手,分明感到妻子因紧张和欣喜微微颤抖的手,而自己又何尝不是,他的五指发力,越握越紧,借此来掩饰自己的激动,又生怕捏疼了爱妻的手。
而凤凰步摇盖头下的齐天娇也同样用手死死紧握裴璟,两人十指交叉,掌心不断沁出的汗水。
齐天娇满眼红妆布料,却似乎隔着薄软的丝绸看到了裴璟也正满目含情的看着自己。
谷月萝脸上难得露出了真心的笑容,所有的抱怨和喧闹都似乎隔绝,到了这一刻,她冰冷的心也跳动剧烈。
随着赞礼人叫道送入洞房四个字后,众人的欢呼和拍桌声响彻整个齐天大院。
曲调一转,婚宴继续,嬷嬷和侍女将新娘搀入洞房,宾客们拥入高台,每个人都叫喊着,嘶吼着,令人无法听清具体内容。道喜的贺语和下流的玩笑夹杂在一起,醉醺醺的汉子和笑闹不停的女孩们,加上周遭的音乐,将裴璟团团围住,簇拥着他跟在新娘身后。
“闹洞房,闹洞房!”直到此时,声音异常的统一。
谷月萝面有难色,转头向齐巢仙看去,她害怕这个淫靡古怪的亲家真的放任这些人做出无礼之事。
齐巢仙站了起来,不断地拍手,沙哑的嗓子扯得老高,他大喊着:“都止步吧!堂堂雁栖门的掌门不需要我们帮他洞房,年轻人自己知道怎么爬上床咧!”
一群家丁仆人们不约而同的堵在后堂门口,拦住了准备鱼贯而入的好事之客。
意阑楼的歌姬们也纷纷下场,她们用自己香艳的肉体吸引分散了更多的人,故作娇滴羞涩的拉开了冲锋在前的宾客们
余下识相的宾客们在一阵吵闹和起哄后适可而止,仪态自然的回到了各自位置。
谷月萝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对齐巢仙的举动生出了唯一一丝好感,这把快散架的老骨头难得干了一件人事,将尴尬和冒失都悄然化解。
那群仆人和妓女想来都是齐巢仙安排好的,这得益于他结亲的次数远超常人。
谷月萝待齐巢仙回位,举起了一杯酒,敬了上去。
齐巢仙顿时又恢复了那般萎靡淫邪的样子,张开黑洞洞的嘴,笑道:“谷夫人,今后我们两家人可要相亲相爱啊,我对这个女婿,可是满意得紧。”
“他现在也是你半个儿子了。”谷月萝客气道,心中又生出惆怅,黯然想到:“我却失去了半个儿子。”
拜堂礼毕后宴会依旧持续了两个时辰,随着堂内叠起的酒坛越来越少,酒酣耳热且大饱眼福的宾客们陆续离去,酒席也渐渐沉闷下来。乐手们似乎也被满堂酒气熏得微醉,曲声音律都微弱散漫起来。很快,齐天院大堂只剩下主家席的十余桌人,个个脸上都泛着红光,随意的攀谈闲聊起来。
齐天隐依旧保持清醒,出门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
沉寂的宴会反倒让谷月萝的脑子极不适应,她还未从刚才震耳欲聋的呱噪喧扰中适应过来。一旁的衮老八早就趴在桌上不省人事,那名高大的仆从马塔米却是滴酒未沾,依旧如铁塔一般站在自己和衮老八身后。
被酒气熏得满脸红润的谷月萝环顾四周,堂内东倒西歪的醉汉铺满了地板,谷念行等一众谷家弟子也都各自潦倒,而原本坐在身侧的韩轲已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你把你主子扶到厢房休息去吧。”谷月萝道。
马塔米并未理睬,谷月萝扶了扶额头,这才想起这个异族汉子根本不听其他人的吩咐,包括自己。
她顾不得踩踏地上那群醉汉,因为已找不到可以落脚的空地。谷念行只勉强睁起一只眼,开口道:“我,我送夫人,回屋吧......”说罢,他倒在旁边几人身上,嘴里兀自念念叨叨,谷月萝并未在意,毕竟连老持沉重的谷天舒都已瘫软在地,她只得一个人摸到了大厅门口。
她没想到自己坚持到了这个时候,其实到场的大多女眷都已不胜酒力,都由下人们的扶回了房间。谷月萝本就十分厌烦这种人多嘈杂的场面,可为了自己的儿子,还是撑到了现在。
此时,鹅毛大雪已将齐府盖上苍白的冬衣,谷月萝慢步走到屋外,冷清的院子积上了厚雪。
院中的炭火已经许久没有更换,微弱的火势已快熄灭,冰冷的雪水落在秀发上,余温很快将其化成冰水,流到了脖颈上,让她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突然,一丝更加清凉的寒意悄然抵上了咽喉。
谷月萝耳根感到了沉重的热气,她的身后站着一个人,正用刀锋横在自己脸前。
“谷夫人,红山帮特来祝贺令郎大婚。”
这是她最后听到的话。
很快,温暖的红色蠕虫从自己裂开的喉咙处爬出,鲜血四溅。
谷月萝倒在院子里,她的双眼已经模糊,浑身因失血而动弹不得,她奋力的抬起头,看着一群黑衣黑袍的人静悄悄冲入了厅内。
他们轻巧熟练的划开了厅内所有人的脖子。
齐巢仙和他的几个儿子死在醉梦之中,连同一些因醉倒未曾及时离去的宾客,还有,还有自己那帮谷家子弟,谷念行死死抓住一名黑衣人的腿,直到几道白芒没入他的后背才肯放掉。
谷天舒的反应也因为烈酒而迟钝,他的手将将摸到暗器,胸膛便已被捣烂,接着五脏六腑都涌了出来。
雁栖门弟子大多没有机会反抗,他们中不乏精锐高手,此时也都成了束以待毙的醉猪醉狗。
一个高大的身影跟其他黑衣人交上了手,发出的响动已经传不到自己耳里。
耳边的空气不断地鸣叫,依稀听到几分铃铛响动。
谷月萝心里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衮老八的名字,直到那名高大如铁塔的汉子倒了下去,她才意识到一切是徒劳。
衮老八的头发被人扯了起来,仍旧没有半点清醒,嘴里还喊着谷月萝的名字,谷月萝是如何分辨的呢?因为这个口型她在无数个夜晚里,都在衮老八说梦话时见过。
黑衣人麻木的将剑锋送入他的咽喉,向右一扯,将整个头颅割了下来。
谷月萝再也没有力气张望,她翻身仰面,看着落雪不断地向自己眼前聚拢,直到一片惨白。
鼻头依稀闻到了血腥的气味,依旧混杂着屋内的酒气和浑浊,还有空中雪花落下带来的清凉。
她发出了最后一声嘶吼呐喊,却依旧只能在自己心口听见。
“别,别,别杀我的儿子,求你们......”
最后,她的头也被割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