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此处二狗停了下来,端起酒碗向陈冲示了下意。陈冲也端起酒碗碰了一下,不过并没有立刻喝下,他还在琢磨着二狗的故事,他父亲之所以被杀无非是那个人想彻底解决后患,以长久获得利益,但是这背后就一定没有那个修士的授意吗?如果被查出宫殿倒塌的根源是修士的原因,那么那修士定然逃不了责罚。只是回头想来广源派会为了一个凡人而责罚修士吗?以他们后来对凡人的态度,陈冲心中的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看着二狗陈冲有所感慨道:“看似凡人的恩怨其实都是修士在幕后主导,每个人的死都有修士的影子。你哥哥正是知晓这一切才会对修士起了杀心吧,那是一种反抗,然而最终却招来横祸。修士与凡人之间的鸿沟可能真的无法跨越,那种巨大的差异修士远比凡人知晓得更加清楚。”
“是啊,修士与凡人终究是不一样的。”二狗轻抿一口,继续道:“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情,父亲没有与修士争执,哥哥没有杀修士的想法,那么他们会死吗?”
听到二狗的话陈冲眉头微皱,饶有兴致,这个问题很有意思。
在陈冲兴趣盎然的目光中,二狗又自言自语地说道:“他们依然会死!”
“为何?”陈冲忍不住问了一句。
抬头看向陈冲,二狗回答道:“他们触犯了修士的禁忌,死,就成了必然的结局。”
“禁忌?”陈冲疑惑不解又十分好奇,似乎比起自己来二狗更加了解修士。
“开化!”
二狗的回答极为简短,不过却让陈冲深思起来。这似乎就是修士与凡人之间的核心分歧,也是影响二者关系的根本因素,或者说是条件。二狗的父亲在木工建筑方面甚至超过了主导的修士,这不就是一种心智上的开化吗?而且敢于同修士争执,这就是一种行为上的反抗。二狗的哥哥洞悉了一切也是一种开化,随后对修士生起杀心,这也是一种反抗。开化的心智使人拥有洞察世界,认知事物的能力,而拥有的能力又会化作一种反对压迫的力量。当凡人都实现了开化,那么修士们又该如何统治,或者说奴役他们呢?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所谓枪打出头鸟,也便是那样的道理了。
过了一会儿,似是有些通透了,陈冲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大喝一口,才放下了酒碗。推而广之,陈冲想到了许多,包括文明的更迭,文明之间的掩盖与碰撞,修士与凡人之间的关系,修士与天地之间的关系……似乎一切之中都存在的压迫与反抗,而影响那种关系就在于“开化”二字。
“这两个字是我在广源派的时候听那些修士说的,那个时候我也不懂,后来看到凡人们的结局我才有所体会。”二狗又补充道。
“那群凡人被奴役了吧。”凡人们的结局陈冲早就猜到了,也没觉得意外,甚至有种理所当然,因为这就是凡人与修士的差距。
“那些长辈们大多在恐惧中死了,而他们的后辈则成了没有想法的奴隶,哪怕修士可以随便决定他们的生死,他们也会觉得理所当然,因为他们接受了修士给他们套上的枷锁,并且把那个枷锁叫做‘命’!”
“命?”陈冲神色一凝,这个捉摸不透的东西他也有想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凡人也好,修士也罢,可以是单独的个体,也可以是成群的种类,谁都无法逃脱命的安排,可以是某一种命,也可以是某一类命。然而安排命的又是什么呢?一如那群被奴役的凡人一样,他们的命是修士安排的,是有明显目的的,那么修士的命又是什么呢?是修真者所谓的本源?还是修道者所追寻的道?命运会将这类人引向何处呢?又是什么为他们制定了那样的命运呢?
“天?”陈冲抬起头,看向天边渐渐昏暗的日色,喃喃自语道。
“我发现人的一生真是一种讽刺,就像那些累死累活的凡人一样,老一辈人用血汗和生命建立起宫殿,本以为是供奉了一群保卫自己的神明,然而真正供奉的却是那些给自己后代套上命运枷锁的主人,可悲,可叹……”
耳边想起二狗的感慨,陈冲回过头,看向他,顿时明白了修士与凡人间的那种模式,不禁暗道:“利用长辈的天真,蒙蔽后世的人。给足食物繁衍后代,不过是增加为修士们服务的劳动力。到头来还把那群奴役自己的人奉做神明。然而,纵使他们开化了,知晓了真相又有何意义呢?力量上的差距是无法跨越的鸿沟,哪怕没有修士,还有无尽的凶兽。”
看着二狗,陈冲忽然觉得眼前一直很木讷的二狗有种说不出的深邃,他似乎看穿了一切,真正做到了他口中所谓的“开化”,平时表现出来的木讷其实是大智若愚。想到这里陈冲忽然能理解二狗的眼神里为何会有一种远超他年纪的沧桑了,纵使各种悲哀的经历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无法抹平的伤痕,但那些伤痕也不应该让他这么点年纪的人就如此深邃,只有真正的开悟才会在那些伤痕上实现升华。一瞬间,陈冲甚至觉得二狗已经洞悉的所谓的“命”!
轻笑一声,陈冲接过话茬道:“或许那真的就是他们的命运吧,我们都有各自的命。我也好,你也罢,都是命运这条路上的独行者。不过你没成他们中的一个,在迷茫与蒙昧中走完一生,反而实现了向修士的蜕变,起码这一点是值得祝贺的。”说着,陈冲端起酒碗,也示了下意。
不过让陈冲意外的是二狗并没有端起酒碗迎和,反而站了起来,看向远处的天空,低语道:“如果我的命也是一片天空的话,那么在我成为修士之前它都是明亮的。父亲的死就像太阳过了正午,开始慢慢地垂落,哥哥的死就像现在一样,黄昏之时,黑白交替,之后才是彻底的黑暗。”
听得二狗的低语,陈冲怔怔地看着他注视着远处的侧脸。显然,二狗的故事并没有结束,或许他真正想说的东西才开始……
伫立一会儿,天色又暗了一分,二狗这才坐下来端起酒碗,没有与陈冲碰杯,独自喝了一口,继续了之后的故事。
哥哥死后,二狗便没去过广源派,因为心里的愧疚,也因为对修士的恐惧。不仅二狗如此,其他人对修士的恐惧也越来越甚,有的甚至疯疯癫癫。不过他们依然被压迫着前去劳作,有的人去了之后就没再回来了,年轻一些的又会补上。
家里没有了生活来源,只剩自己与母亲的二狗陷入了困境。存粮日渐枯竭,不得已母亲决定尝试售卖自己酿的酒。那个时候酒可以说是二狗家里最多的资源了,父亲在的时候二狗的母亲可没少酿造,反正粮食多,足够使用的,二狗的父亲与哥哥也喜欢喝。除了自家消耗,二狗的母亲也常把酒水当做礼物赠予他人,以期待换来对自己家人的改观。虽然没有取得自己期望的结果,不过众人对那酒的评价还是不错的。
正是基于众人的评价二狗的母亲才想尝试用酒兑换一些生活用品,以维持艰难的生存。这四个酒桶就是二狗当时为了售卖酒水做的。然而事与愿违,面对曾经免费就可以获取的东西,众人并不买账,不仅辱骂嘲讽还会抢夺,甚至对二狗的母亲大打出手。
见到母亲的遭遇,二狗对众人的恨意更深了。同时也说服母亲不再出去,自己拉着酒水四处兜售。
“他们也打你了吧。”陈冲看二狗的目光中有些怜悯,二狗的遭遇也在诉说着凡人的世界的复杂,被其他人压迫的同时,自身也在互相压迫。
“嗯,是的。”二狗点点头继续说道:“他们总是骂我,打我,抢我东西。直到后来他们又开始怕我。”
“怕你?”陈冲轻咦道:“是因为灵力?”
陈冲估计应该就是那个时候二狗觉醒了灵脉,并可以稍稍施展灵力的,算着年纪确实发现的有点晚了。想到这个,陈冲忽然有了一种怀疑,既然二狗拥有灵脉,那么他的哥哥是不是也觉醒了灵脉呢?否则以凡人之力怎能力搏凶兽?甚至有屠杀修士的想法?或许这才是修士杀他的根本原因吧,凡人的杀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凡人拥有与自己比肩的力量。意识到这一点,陈冲忽然想到了理之文明,如果凡人让这样的文明重现,那么修士统治的根基还会如此稳固吗?陈冲忽然有点明白修士打压奴役凡人们的深层原因了,也是两大群体之间那种微妙关系的底层逻辑,互相依存,又互相恐惧。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灵力,只是发现自己能感受到一种暖流,那种暖流让我拥有远超常人的力量,也正是那种力量让我拥有了报复他们的资本,那群伤害过我母亲,伤害过我家人的,一个都没放过。”二狗说这话的时候陈冲明显感受到了那语气中的凶狠。不过陈冲对二狗的做法深表理解,甚至还有点欣慰。
“挺好的。”陈冲认同二狗的行为,碰杯后又面露疑色,不解道:“既然如此为何蓝汐发现你的时候你是被人欺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