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雾山上,小光华寺前,站着一人,发上红带飘飘,腰间赤鞭缠绕,正是顾青荷。原来她不知该往何处,想起顾仁曾在这小光华寺出家,不知不觉来到了这里。
她见小光华寺一片狼藉,那些佛像被推倒在地,心中暗暗伤心,将佛像一个一个扶起来。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你是谁?在此做甚?”
顾青荷回头见一人穿着僧衣,相貌白净,双目炯炯,说道:“你是谁?”
那小僧道:“贫僧乃这光华寺僧弥,法号泉音。”
顾青荷想他可能是个行脚僧,碰巧到这里,见这里无人,便占了这光华寺,说道:“你既占了这光华寺,就应该善待它,这里一片狼藉,你岂有半分佛门子弟模样。”
那小僧入佛门不久,虽看着斯文,以前却是个武将,见顾青荷如此说,脾气也上来了,如若不是近些日子经常吃斋念佛,只怕一言不合就要上手了,他忍住怒气,说道:“休要胡说八道,快快去吧,佛门重地,岂是你一个女子该来的地方。”
顾青荷道:“从今往后这地方是我的了,你走吧 。”
那僧人睁大了眼睛看着顾青荷,忽地哈哈大笑,指着殿上的那块匾额说道:“女施主,你知道这光华寺的主持是谁吗?竟敢在这里放肆,念你无知,快走吧,剃度仪式快要结束了,待主持方丈来了,有你好果子吃,他的脾气可不好。”
红鞭一闪,那匾额掉落下来,顾青荷道:“从此以后,这里不叫光华寺,叫光华庵,你走吧。”
那人见顾青荷出手不凡,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又见顾青荷一双眼睛冷得不像凡人,腰间红鞭犹自泛着红光,说不出的诡异,真如一尊杀人罗刹,哪敢再说半句话,转身就跑。
顾青荷开始整理那些倒在地上的神像,过了半日,将神像都整理干净,又做了一块新匾额。
她坐在寺前的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发髻已散开,几缕秀发飘在她胸前,顾青荷轻抚秀发,发现里面又生出了新的白发,根根如雪。
她举起手中剪刀,正要剪下去,一缕阳光忽地照在剪刀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
顾青荷抬起头,遥望前方,天边千云如聚,高耸如山,云峰里,神岭峰似隐似现,几抹金光正透过乌云的缝隙照射下来,其中一抹穿过金蟾口,千里迢迢而来,照在自己身上。
顾青荷静静地望着眼前之景,碧涛万里,烟霞连天,飞鸟震翅,千壑动远,山河万朵,岁岁年年,她不知不觉放下了手中剪刀。
“青荷?”身后忽然响起一声轻唤。
顾青荷怔了一怔,慢慢回头,只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人,气宇不凡,身姿挺拔,面容俊朗,正是江流川。她吃了一惊,静静地看着他。
江流川也是静静地看着她,一身黑衣,一头乌发中间夹着几丝白发,白如雪,清冷的面庞浸在阳光下,却丝毫不能暖化脸上的冰霜。
自当年神岭峰一别后,五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只听一人道:“就是她,就是她将我赶走,还砸了匾额,要将这里改为庵堂。”
顾青荷这才发现江流川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那日她赶走的僧弥。
阳光又躲进云里了。顾青荷转过身去,扔下手中剪刀,将头发简单束起。黑衣红带,与秀发轻舞,额前鬓角依然有几缕乱发,还是江流川熟悉的模样。
他微微一笑,走上前,顾青荷已站起身,抱拳一揖,江流川也抱拳回礼。
那僧弥道:“江大人,此女凶悍得很……”
江流川道:“你先回寺里吧,这里的事情我会处理。”
那僧弥愣了愣,看着他二人,一脸不解,他知道江流川的身份,哪敢多问,只好退下了。
江流川看向殿前匾额,工工整整地写着三个字“光华庵”,笑了一笑。
顾青荷道:“此寺乃仁伯伯所建,我守护他的家业,有何不可?更何况这灵雾山乃梅花山庄祖业。”
江流川道:“倒是没有什么不妥,只是头一次听说有人将和尚赶走,变寺为庵。”
顾青荷脸一红,过了一会儿,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盼儿姐姐可好?”
“她很好,你呢?”他江流川着地上的剪刀,皱了皱眉头。
“我很好。”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
江流川道:“你知不知道你赶走的那个小僧弥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顾青荷摇了摇头。
“那僧弥是光华寺主持派来专门修缮管理此处的。”
这一说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只听江流川接着道:“你知道此处修缮后是给谁住的吗?”
顾青荷又摇了摇头。
江流川沉默不语,顾青荷见他打扮半僧半俗,心中渐疑,“谁?”
“修明!”
顾青荷浑身一震。
原来那个僧弥口中的主持方丈正是元修明。
元修明自神岭峰一战后,与顾青荷形同陌路,伤心失意下毁了紫微剑,他忽然不知何去何从,后来在东流剑阁他又看到顾青荷对徐忆君情深意坚,心灰意冷下终于做出了决定。
后来安阳诞下一子,他开始励精图治,旁人只道他重新振作,只有他知道自己的真正打算。
幼子稍长,朝局稳定,他终于对众人说出自己的决定,放下俗念,出家为僧。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千方百计阻扰,可元修明心志坚定,一旦决定,任人劝也无用。
他将大昌交给幼子,由江流川和梅傲寒辅佐,便来到了这光华寺,只想在此了此残身。
今日正是他的剃度大典,江流川自然是倍伴左右,大典进行到一半,江流川见他派去修缮小光华寺的僧弥慌慌张张回来。
这人是他手下心腹武将,因孑然一身,自告奋勇前来护主,为人尚算沉稳,他心下起疑,于是起身前来相询,那僧弥报称有一女罗刹夺了小光华寺,要立为光华庵。
听那小僧弥口述来者模样,江流川心下惊疑不定,急急赶来,便见到一人正坐在光华寺前,眺望着天边,赩炽之霞,欲燃长空,将她周身镀上了一层绯丽的光辉,正是顾青荷。
“你说什么?”顾青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已决定,我无法劝阻。”
“为什么?”
“他说他在赎罪。”
顾青荷眼睛湿润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使命,他无需赎罪。”
“他说他完成了该完成的使命,现在该为他自己的心赎罪了,他想为自己而活。”
顾青荷的眼泪没有流下来。
“他现在就在光华寺,可能还未……你要不要去见他?”
顾青荷缓缓摇着头。
“你有何打算?”江流川问道。
顾青荷转过身去,望着前方的群山,想起东方太白所说,这片群山的尽头是南海。
她说道:“师父曾说这群山尽头是一片海。”
“你要去那里?”
“我想去看看。”
江流川静静地望着连亘不尽的群山。
“几时回来?”
顾青荷走到崖边,说道:“你说南海之南会是什么?”
江流川皱了皱眉头,沉默不语,紧握着双拳,指节泛白。
顾青荷道:“你保重,后会无期。”
“这里再也没有任何值得你眷念的人了吗?”
顾青荷沉默不语,片刻后,说道:“请你转告我哥哥,就说我很好。我只想找一处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任何人的地方,也许只有这样,我才能忘掉所有,这次,我想只为自己而活。”
她转过头来,望着江流川,目光平静如水,说道:“他不也一样吗?”
顾青荷顺山而下,绕过山腰,沿着脚下的河畔,往群山走去,江流川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她的身影。
“流川,你在看什么?”一个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江流川浑身一震,就在这一霎那,顾青荷的身影凭空消失了。
他转头看去,元修明正站在他身旁,长发披肩,身穿僧袍。
“你,你怎么在这里?大典……?”江流川看着他未被剃度的长发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心神不宁,想来这儿看看。”
元修明看着江流川方才眺望的方向,暮色苍茫,渺渺大地,群峰幽幽。
“流川,听说这群山尽头是一片海,你说这海的尽头会是什么?”
……
东流剑阁这几日热闹非凡,众人都在忙着为东方太白的爱徒徐忆君的婚礼,婚礼将在三日后举行。
徐忆君却越来越心神不宁,他自从见到顾青荷那一面之后,那张脸,那眼神,那身影便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每日心神难安,可谁也不肯对他说半点关于她的事。
今日他又来到了邀月台,找了一处隐秘无人之处,脑中又回想起那晚的顾青荷。
那晚过后,第二天他发现她桌子上放着白泽剑和几道平安符,人却不见了。剑是护身之物,更何况那是神剑之一,她却不带在身边,徐忆君十分好奇,东方太白告诉他她走了。
徐忆君胸口像被重重击了一拳,这种痛这么熟悉,“她又走了,师父,她又走了,为什么?为什么?”
东方太白惊讶地看着他,“君儿,你说什么?”
徐忆君茫然地望着东方太白,“我,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我见到她,便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感觉前世见过一般。”
东方太白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有些人就是这样,如若无缘,便如流星闪过,照亮你的夜空,却终是无缘。”
他见徐忆君呆呆怔怔的,心中担心,又道:“你既然决定娶江姑娘,就好好待她,不要再想这些事了,至于顾姑娘,此后余生,再无此人。”
此后余生,再无此人……
此后余生,再无此人……
身后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徐忆君转过头去,见云来手捧一个锦盒,来到一颗槐树下,似有满腹心事。
云来一向天真烂漫,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徐忆君好奇心起,轻轻走过去,见他在树底下刨土挖洞。徐忆君的目光落在了他身边的小锦盒上。
不一会儿,云来挖好了坑,取过锦盒,脸露不舍之色,自语道:“顾师姐,徐师兄与江姐姐马上要成亲了,他马上也要继任东流剑阁阁主之位,这些东西如果还留着,万一被江姑娘看到,她定会心里难受,万一被徐师兄看到,只怕他会起疑。
“顾师姐,你和徐师兄有缘无份,我们都替你们可惜,可造化最是弄人,这个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既然你已选择离开,便是决定放下,我将这些东西埋在此处,也是帮你和徐师兄放下,所有一切都尘埃落定,以往一切,终会无形无踪。
“以上这些我都不懂,可是师父说这些定有他的道理。师父说这里是你常来的地方,我便将它们留在这里了,就当是你还在这里,我也会时常来这里想你的。”
他说着便将锦盒埋了进去,整理好了泥土,又叹了几声,便离开了。
徐忆君看着这一切,满腹狐疑,暗想:“什么怕我起疑?为何怕我起疑?我和谁有缘无份?顾师姐,就是她吗?顾青荷?”
他想着想着,来到那棵树下,不自觉地又将那锦盒挖了出来。
徐忆君拍净锦盒上的泥土,望着它,内心充满矛盾,“为何我这么怕将它打开?我在怕什么?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每次想起她,我都心神不宁?”
他忙将锦盒又放回去 ,重新盖上土,“可为什么他们都不跟我提起她,无论我与她有什么,难道不应该弄清楚吗?”
江映月突然出现在他脑中,徐忆君笑了笑,说道:“徐忆君啊徐忆君,你在怕什么?映月日夜不离照顾你五年,如若不是她,你又怎会醒过来?难道你忘了她在你耳边讲的那些故事了吗?难道你忘了她在你耳边千万遍的呼唤吗?如此情深义重的女子,你岂会因为一个锦盒而负她,又岂会为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而负她,就算我与那女子曾经有瓜葛,我徐忆君从今以后,心中也只会有江映月一人!”
这样想着,他打开了锦盒。
锦盒中放满了平安符,徐忆君脑中忽然出现顾青荷离开后第二日,他在她房中发现的几个平安符,暗想:“为何会有这么多平安符?”
他拿起其中一个,上面写着“奉女娲娘娘神灵敕令平安大吉”,徐忆君笑道:“这是在青台山上女娲庙里求的,女娲娘娘庙很灵,不过听说,求子最灵,可是她不管那么多了,走了进去求了一个平安符,她说心诚则灵。”
他又拿起另一个,上面有一尊观音,端坐莲台,手持净瓶,写着“南无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他又想:“这个仙霞峰金麦寺求的,这个寺在一个山坳中,山清水秀,以前叫华顶寺,由于地处偏僻,庵中人都自种田麦,那里山顶上麦熟金黄,十分壮观,后改名金麦寺。”
徐忆君一个一个的看着,忽然想着:“为何我会知道这些?”
他脑中出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讲着各种逸事趣闻,都是亲身所历,风霜雨雪,豺狼虎豹,胜景名刹,那声音如此熟悉,如此亲切,可他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忽然他瞥见锦盒中还有一个小木人,那小木人浓眉大眼,高鼻阔口,神气十足,身背长剑,腰悬酒壶,不正是自己吗?
徐忆君愣了愣,忽然觉得这个小木人好熟悉,自己曾经见过,却也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可不知为何,看着这些,肝肠寸断之痛猛地向他袭来。
徐忆君捧着锦盒,一路飞奔,找到了云来。
云来见徐忆君拿着锦盒找他,样子骇人,在他的逼迫下,终于将顾青荷与他的事全盘托出。
徐忆君才知道那平安符,都是她逢寺必拜,逢神必求,一道道求来的,这些年,竟是她用自己的精血养着他,只要身体稍有恢复,便会出外寻医求药,五年来从未间断。
云来道:“你知道师父送你的那红果子吗?”
徐忆君怎么会不知道,正是因为吃了那果子,他才能恢复得这么快。
“其实那也是顾师姐在外花了五年时间,历尽千辛万苦找来的。可她回来时,你已与江姐姐订了亲,她便请师父转赠与你,也是为了不让你知道这些事情。”
徐忆君脑中轰地一声,顾青荷又出现在他眼前,她的眼神,那眼神,他忽然读懂了她眼神,那眼神,充满——不舍。
夕阳西坠,皓魄继辉,邀月台上,徐忆君紧紧握着那个小木人,他全都记起来了,当他和顾青荷被困在那别有洞天里时,他见过这个小木人,只是当时还未成形,他以为她雕的是元修明,却没想到她雕的竟是自己。
夜色中,一只孤影,如石雕般嵌在明月镜天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