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军中相守 第四节 鹣鲽
北齐,邺南城,昭阳殿,内景,白天
“你再说一遍!”燕子献感到一丝不可思议,语气有掩饰不住的焦急。
“太后懿旨,三日后,召集百官众卿于昭阳殿,有要事相告。”青鸾将话重复了一遍。
“这——”燕子献望着高洋,眉头也拧成了一个疙瘩。
“知道了,你先退下。”杨愔挥了挥手。
青鸾浅笑施礼,默然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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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北城城宫禁深处。宫人的脸色都似连月不见阳光的灰暗的天空,那交谈时刻意压低的声音,走路时刻意放轻的步伐,迎面撞见时刻意避开的目光,都无言地描绘出一种灰暗压抑的气氛。
北齐是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双都制国家,这两个都城一个是邺城,一个是晋阳。北齐的几位皇帝在不算长久的国祚中就这样在两座城市之间来回巡幸。如果御驾在邺城,那一定会在邺南城,因为邺北城是座历史长久却繁盛不再的旧城,皇族亲贵们没有人喜欢常住——除了娄太后。
作为女人,娄太后没有太多生活情趣,却满腹政治智慧。这是她自从出嫁之时就被预先写定的命运。她的婚姻在当事人看来是个传奇,在后世看来也一样。因为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她自主择夫,不顾父母反对而执意嫁给了当时身无长物的高欢,在经过婚姻早期的一贫如洗和颠沛流离之后,一路凯歌,妇随夫荣,直到最终成为了齐国的太后。
可世间众生没有哪个人的生活会完美无缺。悲莫悲兮生别离,娄太后一生最伤感的事莫过于丈夫和儿子们的早逝。如今,眼前的供案上已经摆上了四个灵位。
年近花甲的娄太后点燃一炷香,插进“亡夫神武皇帝高欢”灵位前的香炉里。随后端坐于跪在蒲团上,神色肃穆,双目深阖。
每当她心中抑郁难解时,总会参拜神武皇帝的灵位,向冥冥之中寄托一丝虔诚的期盼。
不多久,娄太后睁开了眼,虔敬地合掌,沉声倾诉道:
“神武皇帝,我的夫君,昭君又来看你了。昭君最近总是梦见你,梦见以前,梦见武川城。你还记得武川城吗?那时昭君随家人自武川城门下路过,看见你戍守武川城城楼,身姿挺拔,目光炯炯。只是因为那一眼,昭君便发誓非你不嫁,甚至为此不惜与家族反目。之后的岁月风雨兼程,因为有你相伴,昭君毫无怨言。谁知,后来大业未成你就饮恨而终。那时群龙无首,我们的长子高澄子承父业,谁知不过五年,澄儿居然被家厨兰京所杀。之后,兄终弟及,我们的二子高洋不仅接管了大郎的事业,还自立为帝,建立了大齐。起初,他励精图治,行富国强兵之道,国内物阜民丰,边关捷报频传,我们栉风沐雨创立的基业终于得见兴旺。谁知不过几年,他却性情大变,嗜酒如狂,行事疯癫乖张。半月前在北宫发病,甚至动手摔伤了我。若是一直如此,别说一统江山,创立宏图大业,就算我们筚路蓝缕创立的基业怕也要付诸东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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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昭阳殿,内景,白天
“太后要召集百官——”高洋思忖道,“你们说,太后是想宣布归政,还是——”
“太后在这个时候上朝,八成是这个意思。”燕子献道。
“太后命宣训宫宫人告知,是想要朕也出面吗?”高洋道。
“陛下,这件事您还是不宜露面。”杨愔道,“如果太后宣布归政,陛下总归是要力劝;若是太后宣布不归政,陛下碍于孝道将难以转圜。”
高洋在昭阳殿踱着步子绕到柱子后面,身后杨愔的声音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所以,陛下暂且回避,这个场面还是让臣等去办。”
“那太后还像之前一样有眩晕之症吗?”高洋突然问道。
“原本为太后医治的是徐之范,这几天常山王给太后换成了徐之范的哥哥徐之才——”燕子献说道。
“徐之才说话含糊其辞,立场捉摸不定,太后的病究竟如何,恐怕难知。”杨愔道。
“不见得,陛下。”燕子献说道,“就算换成了徐之才,太后的病也不会有什么起色。”
“是吗?”高洋问道,随后突然顿悟似的问道,“郑颐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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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邺北城,宣训宫外,外景
幂篱在夜幕下无声飘荡,幂篱下的女子行步悄悄,循向路旁的小巷,见四下无人,悄悄走进一户人家。
“终于来了。”郑颐的声音像夜幕一样暗沉。
女子施施然施了一礼,“鹣鲽见过郑大人。”
郑颐啜下一口茶,又道:“每日都命人都在这里守株待兔,听说你一直没有露面。今天得空亲临,没想得马上就等到你了。再不然,我还以为你已经命丧黄泉了。”
“宣训宫一向宫禁森严,宫人非有诏不得出宫。今日鹣鲽碰巧应下了别人出宫的差事,才得以面见大人。”鹣鲽道。
“看来要你放的东西已经放进去了?”郑颐问道。
“已经喝下去了。”女子微微仰首,夜风吹拂幂篱,在女子脸上映出波浪状的幻影。
“做得很好!”郑颐道。
“奴婢还需要一些,想是大人已经准备妥当。”女子道。
“带过来!”郑颐微一摆手,身旁的家丁忙将一个锦囊放在案上。
女子上前取过锦囊,郑颐道:“我日日预备着,就等你今天来。”
“大人放心,在太后归政之前,奴婢必定日日投放这药,不会耽误陛下的大事。”鹣鲽道。
“好!”郑颐道,“这一年来,你都做得很好,看来我真得没看错你。”
郑颐得意地笑了,这笑声随着夜风飘了很远,传到了隐匿在巷口的小侍从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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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国,邺北城,宣训宫,外景
夜色已经模糊了皇城的面容,宣训宫内宫娥的身影在夜幕中时隐时现,还未有入夜的停歇。
鹣鲽匆匆地走向药房,她知道在宫外逗留了很久,现在要熬煮太后的药,已经有些晚了。
“鹣鲽!”
身后传来尔朱摩女的声音,鹣鲽顿时一个激灵,停住了脚步。
“你去哪儿了?”尔朱摩女走近鹣鲽,幽幽的声音像个游魂般。
“哦,尔朱姐姐有所不知,赞春姐姐今日原本要出宫订制姐妹们的衣衫,但是太后又有别的事缠住了她,于是便要我替她出宫一趟了。”鹣鲽说得是真话。
“哦,我想起来了,赞春也跟我提起过!”尔朱摩女道,“太后那边要我们准备她的朝服,准备朝会时穿戴。”
“太后连日服药,去朝堂怕是于凤体有伤吧?”鹣鲽问道。
“太后自有太后的主张,我们只管奉命行事就好,你说是不是呢?”尔朱摩女道。
这句话落在鹣鲽耳中有些刺耳,然而也只得道:“正是,谨记姐姐教诲。”
“我确实还有些话要嘱托给你。”尔朱摩女道,“你今天在宫外似乎停留了很久,现在太后的药也有些了耽误了呢。”
“我——”鹣鲽欲辩无言。
尔朱摩女又道:“既然你应下了为太后侍药的差事,那眼下为太后侍药才是你的本分,也是各类差事中的头等要事。至于洒扫庭除,采购物资,于你而言都是闲杂琐事,别说主动请缨,就算别人求你,你也只管敬谢不敏,推脱而去——我说的话,你能明白吗?”
“鹣鲽明白,今后鹣鲽只管看好太后的药,不再插手别的差事了。”鹣鲽道。
“好!”尔朱摩女道,“你去吧!”
“是!”
夜幕中一袭青纱飘来,望着鹣鲽的身影转入药房中,青鸾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问道:“方才太后的药检查清楚了?”
“检查得清清楚楚。”尔朱摩女道,“从徐大人手中得来的药虽然没有什么疗效,但是并没有草乌头之类的毒草。现在煎药的事已经全权交给了鹣鲽,过会儿我再去检查药渣,究竟是不是她,答案就近在眼前了。”
“鹣鲽的行踪可看清楚了!”青鸾道。
“看清楚了,她这次出宫,确是私自去了别处。”尔朱摩女道。
“与她见面的那个人是谁也看清楚了?”青鸾问道。
“看清楚了。”尔朱摩女道。
“别声张,只如实禀报太后就好。”青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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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北城,宣训宫,祠堂,内景
高欢的牌位前香烟缭绕,在空中勾勒出一条条捉摸不定的走向。
娄太后忍住哽咽,继续道,“现在家国不宁,主昏于上,虽然杨愔他们勤勉为政,忠心可鉴,可他们要夺我的权,将我幽于深宫,要我不闻不问政事……神武皇帝,我的夫君,齐国是我们携手共创的基业,我知道这其中有多难,有多苦……我不愿、更不敢将这份责任尽推他人。昭君要奋力一搏。你的在天之灵,一定要帮我渡过这个难关,一定要救救我!”
话到尽头,终于呜咽不能成声。娄太后双目深阖,老泪纵横,无边的委屈与酸涩在胸中凝结又重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