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惊险折腾,东辕西辙,所在已是岳州。李清照登岳阳楼未果,愈加沮丧,当晚在巴陵城内歇息。晚饭时听人谈起北方形势,说是山东全境已被讹里朵攻陷。她老家就在山东青州,想到家中许多收藏难免要被洗劫一空,再也吃不下饭。夜里恶梦,惊醒后只觉腹痛难忍,熬到天亮,不见好转,反而加剧。
小鬟服侍起居,管家和家奴四处奔走请大夫。一连来了五位名医,都查不出病因,胡乱开了些调理肠胃的药,吃了三天,也不见起色。这天早晨,朱月心骑汗血马出城,晚上抓来三个大夫试诊。有一个确信是阑尾炎,却束手无策。另两个开了些镇痛药剂,除此之外也无善对。
朱月心将三人骂了一通,赶出客栈,回房后叹了口气,幽幽道:“他在就好了。”小鬟问她他是谁,她羞怯不答。李清照躺在病榻上察言观色,微笑道:“月心姑娘的心上人想必医术甚是高明。”朱月心脸一红,说道:“他何止医术高明,厨艺也很棒,诗词、书画、篆刻更是出类拔萃。他若在此,夫人不仅疾病得医,口福得饱,还可以和他一起吟诗作对,讨论文学绘画。”
李清照痛吟一声道:“他这么好,武艺必也与你一般的出众。”朱月心摇头道:“谁说的,他学起武功来毛手毛脚,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李清照笑了笑,再要引她吐露心事。小鬟忍不住道:“夫人你好生休息,莫再劳神。”李清照点点头,就此沉默,盯着朱月心瞧个不停。
过了一会,一个小厮送来封信,是给朱月心的。她拆封阅读,愉悦慢慢爬上眉梢,看完后兴奋的把信握在胸前,原地转了个圈,喃喃说道:“他约我在杭州西湖见面,终于肯和我好啦!”当目光落在李清照代她高兴的笑靥上时,忽然感到了难处,扁嘴低眉些时,说道:“夫人,我……”
李清照道:“去吧,你已经帮了我不少忙啦。”朱月心点点头,复又摇头。李清照道:“能治总归能治,不能治也是天意。”愁然一叹,又道:“你明天就走吧,别耽搁了行程。”朱月心走到床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李清照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几下,从髻上摘下一枝雀钗,插在她的发间。朱月心脱下臂上布熊送在对方怀里,说道:“你就当它是你丈夫吧。”李清照捏了捏布熊,笑道:“我丈夫哪有它可爱。嗯,他小时候是这样的。”
次日朱月心走后,李清照病势加重。正当大家沉浸在万分哀痛和焦急之中,来了位郎中,自称能治此病。小鬟见他年轻,问道:“你行吗?”青年郎中道:“虽非万无一失,八成把握还是有的。”管家莫名问道:“医治这病还会有闪失吗?”青年郎中很严肃的道:“要医此病,须得开刀。”
众人尽皆不语,房内一片寂静。那郎中自顾忙活,不刻配好了一碗麻药,旋即道:“此病久拖不得,早治一刻好一刻,我也多几分把握。”给小鬟一柄精巧锐利的小刀,叫她去用沸水煮了包在纱布里,又向众人道:“你们什么时候打定主意,就知会我一声。”接着从容准备一应物事,再未发话。
小鬟包着小刀进得房来,青年郎中已布置妥善,坐下来等待。小鬟问道:“你给病人开过几次刀?”郎中道:“这是第一次。”所有人都在倒吸凉气,声音依稀可闻。郎中平静说道:“在此之前,我一共给十四只猴子开过刀,失败了一次,而且是第一次。”众人稍具信心,小鬟道:“可是人和猴子不一样的呀。”
李清照忽然道:“让他一试。”话中充满了勇气和威严。众人没有异议,有异议也不敢反对。郎中不急不慢站起身来,李清照又以鼓励的口吻说道:“就当我已经死了,死马当活马医。”郎中道:“知道。小鬟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别让外人来打搅。”于是,管家带领家奴轻退出房,掩上房门,在客栈的各个要口都布置了人手,又去向店主打了招呼,最后返回楼上,房外守候。
很久很久,所有人被时起时歇的呼痛声催出的汗水大概可以灌满一大坛子。门呀的一声开了,小鬟用她那有气无力的稚声说道:“好了,应该没事了。”只见那郎中靠在太师椅上大喘粗气,整脸的汗珠,就像苹果上的雀斑、草莓上的绿子。垂荡的右手,一枚断了线的银针将落未落。身前一片狼藉:零碎的棉线、带血的纱布、剪刀和镊子……
考虑到随时可能出现的异常情况,郎中向管家道:“我会留在这里,直到你家夫人能起程上路为止。”然后开了一张补血养气的方子。管家连连道谢,表示饭钱房租一力承担,又叫人取来纹银百两酬赠。郎中也不推辞,悉数收下,出门时感叹道:“救活了一条人命,失去了伊人背影。”黯然返回己房。
过得月余,李清照已能勉强下楼,但依然很虚弱。这天她躺在床上反复思量郎中开完刀后说的那句似诗非诗的话,少时即累,不知不觉睡着了。忽然做了个梦,醒来时梦已失落在记忆深处,那句话的意义却十分明朗的摆在眼前。她立即叫来小鬟,让她把郎中请来。小鬟去请的时候,正巧看见他在作画,登时觉得这郎中很不一般。
郎中还以为病人病情复发,匆忙赶到,却见无恙,问了声好,便要告辞。李清照道:“你且请坐,我有一事相询。”郎中规规矩矩坐下,问道:“夫人有何示下?”李清照道:“你的医术很高明呀。”郎中道:“全凭先师栽培,晚生尚未学得精髓。”李清照道:“医术再高,只能医人,却医不得国家社稷。”郎中微微一怔,说道:“宰相医国,大夫医病。不为良相,当为良医。”李清照道:“你倒挺有志气,我这里恰有一张医国之方。”郎中又是一证,说道:“愿闻其详。”李清照吟道:
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
郎中沉思片刻道:“夫人借诗鞭笞昔之伪楚,贬斥今之南宋。然仅仅嘲讽抨击,绝非救国之方。”李清照抿嘴笑道:“想不到你对诗词也很有见解。嗯,我累了,不能久陪。这里有本苏东坡诗词集,他被朝廷归为旧党,这书外面买不到的,”枕下取出一册,“你拿去自己看吧。”郎中又惊又喜,说道:“这……这不是禁刊么!”小鬟已接过册子递上,妙目流波,在他脸上转了两转。李清照道:“别教人发现就是。”
郎中去后,李清照喃喃念道:“医术高明,通晓诗文。”小鬟道:“还会画画呢,我刚才看到了。”李清照道:“是么,那应该就是他了。这郎中便是月心姑娘的情郎,那封信是他用来骗开她的,好来医治我。唉,不知两人闹的什么别扭。男的似乎不敢见女的,却又悄悄跟在后头。只因为了医治我,才以书信相欺。‘救活了一条人命,失去了伊人背影’,便是指此了。”
小鬟忧然问道:“夫人,您说的不会是真的吧?”李清照道:“依我的经验,应该不会错的。你放心,这青年虽然一直在跟踪月心姑娘,但他为了救我性命,忍痛舍弃爱人背影,就凭这分仁心,该不会对你的月心姐姐怀有歹意。他必是心中存了什么结症,不敢与他的心上人会面。嗯,我李清照婚姻顺利美满,可不能独善其身,得撮合他们两个。”小鬟紧抿双唇,低头拨弄衣角,满脸失望之色。
又过半月,李清照已能外出,但还经不起远途劳顿,是以尚未起程。正是二三月分的天气,熏风醉柳,江南之地已是春色融融。她邀朱子泊出城散步,谈诗论文。小鬟隔着数步,静静的跟在后面。
洞庭湖烟波浩淼,一览无垠;君山云封雾锁,难以望清。李清照道:“年轻人,瞧你心事重重,可有什么想不开的,不妨告与我听。一来自己舒坦些,二来也让我帮你参详参详。”朱子泊过了一会才道:“我的事只怕您听不得。”李清照笑道:“可是感情上的事?我也算过来人了,正巧听得。”
朱子泊想她大户人家出身,自己的事有悖伦理,怎能给她知道,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口的。二人几番言语,并无结果。正是互相辞拙意竭的尴尬之际,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喊道:“有什么不敢说的!你不说,我来说!”
朱子泊先是惊喜,旋即惊恐,只盼此人快快现身,也必要阻她骇俗之词。不料她只出声却不出现,尽将二人往事款款叙出。期间朱子泊固然惶惶万分,几已无地自容,但李清照却似处变不惊,或许乱世已至,历经了许多沧桑坎坷,看遍了种种不堪与无奈,这等名教礼数之防反倒不那么能触动心神了。虽是如此,但也无可多言。当下只是淡淡的一句:“我们回去吧。”
回到住处,李清照歇息去了,半日内不曾相见。这头,朱子泊不敢埋怨佳人,只是先问道:“你如何知我在此?”朱月心道:“就许你跟踪人家,还不许人家发现你?你武功比我好吗!”朱子泊又问:“你近来可好?”朱月心叱道:“我们都这样了,能好?!”朱子泊再也问不出什么,便道:“我们去和人家告别吧。”朱月心道:“你肯和我一起走?”朱子泊道:“这个……以后再说吧。”朱月心道:“原来是以后再说,那就以后再说吧。我先走了,你自去告别。”朱子泊顿了一顿,还是去告别,朱月心也并没有立即就走。
要见时,被那小鬟拦住了:“夫人暂不会客。”朱子泊道:“我是来告别的。”小鬟道:“也不能见。”朱子泊就请代为转告,自要先走。小鬟道:“这个话我不传的。”朱子泊纳闷,问道:“这话如何传不得?”小鬟道:“便是传不得。”朱子泊无奈久等,又几番前去相辞,俱无结果。
渐渐天色暗了,朱子泊再去了一次,仍不得见。小鬟道:“要不你等明天吧,要不你就不辞而别。”朱子泊是讲礼数的人,心想大不了就等一天吧。前脚方回,后脚那小鬟又自来访:“夫人备了一桌小菜,请两位都去赴宴。”朱子泊暗忖:“原来是为了这个,故才不教我俩辞去。”
二人到宴,小鬟请入座中。酒过数巡,李清照方道:“你俩之事,实在违俗悖伦。我竭思半日,才有个勉强的计较。”朱子泊恳请指教,李清照犹难出口,良久方道:“当可共赴国难。”朱子泊详问之,李清照道:“今华夏丧乱,山河破碎,两位若能为天下做下一番惊世骇俗的事绩,或许能够功过相抵。”朱子泊再问何事可为,李清照道:“眼下各地官军或义军,一时良莠不齐,形势前途也不定乐观,若从军报效,恐非两位所宜,且也未必出众。要依最拿手的,倒有一件盖世大功可立,便是救回二位先帝。你俩曾在金营待过一阵,自是熟门熟路,谁也不及你俩方便。此事若成,既是给天下一个交待,也是自己心中有个交待。”
次日一早,主仆二人出门已不见了二朱。李清照正当感慨,小鬟问道:“夫人,你说他俩会去吗?”李清照道:“去与不去,他俩都会在一起的。”小鬟又问:“若是去了,他们能成功吗?若不成功,岂不枉送了性命。”李清照道:“成与不成,他俩生死都会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