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下卷 山河破碎:第三十六回 前途茫茫
书名:心怀月泊 作者:文字侠 本章字数:14322字 发布时间:2023-07-23

下卷 山河破碎

第三十六回 前途茫茫

朱月心不爱听这些,独行僻径,在复州境内的一个小客栈里度过了除夕之夜。初一继续南下,次日渡过汉水。第三天山势起伏,峻峰挺拔,渐渐上了山道。行至中午,山路陡然变得狭窄,只容一车。

走不多远,偏巧有车队当道不前,似乎是拐角的那一头出了事。队伍很长,仅看得见的就有十几辆之多,都用帆布盖了厚厚三层,不知装的什么贵重物品。纵马越过是万万不能的了,若是步行,两边虽然陡削,也难她不倒,大可展开轻功攀缘赶超,如今胯下汗血,反成累赘。

车有丈长,间隔半丈。朱月心拴了马,跃过第一辆车,足尖在次辆车的帆布上一点,又落到第四辆车上。如此隔一辆一跃,轻捷如燕,每跃足有三丈,引得看护车辆的家奴纷纷喝彩。只有一个小鬟大声叫道:“喂,喂,别踩坏了东西!”家奴们这才醒悟,转而喝止。朱月心认出那小鬟就是数月前城门口驱赶自己的女婢,心道:“这些货物想必就是那位痴阿姨的,”向小鬟一笑,“你倒忠心。”

过了拐角,只见五辆大车排成一行,尽头是两匹黄马。一匹坐的正是车队之主,新都城外与夫凄别的中年妇人;一匹稍后,坐着个管家,执鞭远眺,看着四个或瘦或胖、或高或矮的江湖豪客围攻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禁不住簌簌发抖。相比之下,中年妇人脸色平和,比他镇定得多。

那四个豪客俱使双锤,呼喝声中夹杂着川中秽语,金银铜铁八柄大锤化作黄白紫黑八道雾虹,将那少年困在垓心。那少年眉目清秀,一柄折扇在手,倏开忽收,挥洒如流,兵器轻重悬殊,兀自以寡敌众。斗得片时,少年力怯,终呈败象。忽听一记沉闷的喊声僾然发自山间:“哥哥快走,甭管我了!”

朱月心一跃落到那妇人马前,问道:“就是这五个人挡道么?”中年妇人稍一凝视,认出她来,微笑道:“啊,是你。”点了点头。朱月心又问:“阿姨你怕么?”中年妇人再次点头,复道:“看得出,你不怕。”朱月心问:“为什么不改走别道?”中年妇人道:“我货物繁多,因此走水路去江宁。如果明天天黑之前赶不到赤壁渡口,就得耽搁一个晚上。”

朱月心怔怔一想,忽道:“我明白啦,你丈夫在江宁,所以一天也耽搁不得。可是,你为何不早启程呢?”中年妇人道:“我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就没和他同往。哪知皇上南逃扬州,突然命他知江宁府。他不能再回来了,只有我去见他。”朱月心愤愤道:“这皇帝净会害人!”中年妇人道:“这算什么害人。皇上放弃江北大片河山,置北方百姓于水火,才是害人。”说罢,忧然一叹。

朱月心道:“赶路要紧,我去叫他们走开。”中年妇人不及阻拦,她已大步上前,因此得以看见岩石丛中一处山壁凹陷进去,形成一个浅洞。她功深目明,一望见底。洞内躺着个虬髯巨汉,前襟血湿,显是受了重伤。他身材极其魁梧高大,脑袋如南瓜,臂粗如腿,腿粗如柱,因伸展不开而蜷缩佝偻,倘若直立起来,估计能与骑马的管家齐头并肩。如此巨人,世所罕见,而他刚才又叫那少年作哥哥,年纪必然更轻,较于身貌就更显得离奇了。他身边置一对紫金八楞锤,比那四个豪客的足足大了一倍,每只锤子没有半百,也有四十余斤,应该就是他的兵器。看来这人并不仅仅身貌骇人,膂力亦必超群。洞口一对铅锤和一对木锤旁交叉卧着两具尸体,若非毙于其手,就系洞外少年所杀。

朱月心道:“喂,都别打了,让我们先过去!”五人见是娇弱女流,惊讶一闪而过,哪里将她放在心上,依旧酣斗不止。朱月心轻哼一声道:“铁山唐门,川中六猛,有什么了不起的。”四个使锤客突然被道出来历,又惊又怒,齐然旁跃。那少年趁势连出两扇,扇柄打中银锤客的太阳穴,顺手开扇飞出两枚毒钉,扇子边缘划破铁锤客的咽喉,毒钉打中铜锤客的肩膀。中年妇人陡见血洒尸横,惨然变色。朱月心道:“成都林家的‘天府扇’。”那少年一阵惊愕,本想一鼓作气杀了金锤客和铜锤客,乍闻此言,立时住手。

朱月心道:“天府扇原是一门潇洒飘逸的正宗武功,传到林老山手里,便有了这等阴损歹毒的暗器,光明正大还不及云南大理的旁支。”那少年拢扇笑道:“你是夸我飘逸潇洒呢,还是赞我阴损歹毒?”朱月心娥眉微蹩,斥道:“我没空和你说笑,快让道!”话音甫落,只听“啊”、“师弟”两声呼叫,一惨一惊,原来铁锤客在金锤客的扶抱之下毒发身亡。

金锤客惧愤交加,放下师弟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那少年道:“岂有此理,我怎么会容你走呢。”出扇点向对方面门。金锤客与之交斗数合,显非敌手。朱月心往中间一插,分开二人,向金锤客道:“我听我干娘和几位师叔说,你们四川唐门在铁山以开山铸铁为生,偶尔做些私造钱币的勾当,并无大过。我已故的东方师叔就曾称赞贵派掌门贺赫显的‘元霸锤法’刚猛绝伦,可惜你显然还没学到本门武功的精髓。”

那少年心中对朱月心刚才分开二人的那一招颇感惊讶,嘴上却道:“原来唐门并非祖师姓唐,而是武功传于隋唐。嗯,元霸锤法,所指便是隋唐好汉李元霸了。”金锤客则放声大哭,指着洞内的巨汉道:“我师父贺掌门就是被他杀死的!姑娘仁侠高义,又武艺出众,看在东方前辈和我师父的交情上,请一定要为我师父报仇呐!”

朱月心问道:“他是谁?为什么杀死你师父?”金锤客道:“我叫黄佐,金锤色黄,故喜用之。他叫颜塔,是我的师弟,为了本派秘籍《元霸锤法》,勾结外人杀死了师父。我虽然不知道他勾结了哪些混帐王八蛋,但肯定有他的大哥颜达在内,”愤怒望着那少年,“便是这个人面兽心的臭小子!”

颜达摇了摇折扇,傲然道:“我三弟杀贺显赫是真,谁教他不识时务。至于《元霸锤法》么,唐门完蛋了,当然得归我三弟。”朱月心道:“胡说,黄佐是你师兄,自应由他来掌管锤法。你快交出来还给他,我就不跟你为难。”颜达道:“锤法在我三弟那里。”朱月心道:“你去拿来。”颜达道:“我不拿你待怎样?”朱月心道:“你不拿我拿。”

颜达拦住去路,挥扇而笑:“我可不能眼看着我三弟吃亏。”朱月心嗔道:“你快让开,否则我可要把你们林家的丑事都抖出来了。”颜达乐了,问道:“你且说说我们林家有哪些丑事?”朱月心道:“你们林家除了武功歹毒外,还勾结官府鱼肉川中百姓。你们垄断蜀锦买卖,强行低价收购,然后贩至各地牟取暴利。百姓不满或反抗,你们就和官府齐力镇压。我这身衣装便是蜀锦织品,以前只道是物美价高,后来才知是你们这群人在天府之国作怪。林老山近几年成为蜀中首富,靠的便是这个。”

颜达道:“你连贺赫显、林老山都知道,见识很广呀。可惜林老山一家,男女老幼早给我杀了个干净。”黄佐冷笑一声道:“你们兄弟真是心齐,都干那弑师灭祖的勾当!”朱月心道:“你将林老山杀了,也算是为民除害,但连他的家小都不放过,实在也忒狠了些。这样吧,只要你将锤法交还给黄佐,我便不为难你。他想给他师父报仇,那就由他自己练武功,自己报仇。”

“好啊,”颜达道,“不知锤法共有几页?”朱月心奇道:“那有什么关系?”颜达笑嘻嘻道:“我可不能白给。锤法有几页,你便得亲我几下,我才能还给你。”朱月心脸色一沉,峻声道:“你究竟给不给?”却听西面山崖上穿来一声长啸。颜达扇摇头抬,兴奋道:“二弟到了!”

啸声落下,只见一个青衣少年蹿下崖来,腾跃之间显示出极佳的轻功根底。黄佐面带忧色道:“小姑娘,锤法我不要了,你快走吧。”朱月心道:“你放心,我不怕的。这人轻功虽好,却尚不及我。他啸声不纯,内功更是逊色。我敢保证,他这一声啸是硬逼出来的,嗓子一定很痛。”

那青衣少年一脸傲狠之色,来到颜达身边,低声道:“大哥,青城派已尽归附,不识相的统统见‘三泉’去了。”朱月心冷冷一笑,说道:“青城三泉,神泉、灵泉、平泉。青城四秀,三道一俗,刘开泰、上官雄、胡松、颜岱。你就是颜岱吧,比起你两位兄弟,名气可要响得多哟。”

青城派是四川大派,盛名早著,远胜成都林家和铁山唐门。颜岱惊的是自己话音甚低,居然被她听见,严声问道:“你是何人?”朱月心微笑不答,只说:“没想到今天川中三大派尽有好手在此。”颜岱道:“三泉三秀尽已畏罪自杀,我现在是青城派掌门。你是何人,早报名号!”

颜达道:“二弟,人家可瞧不起你这个年轻掌门。小妞刚才说,你轻功尚可,内功却甚平庸。”颜岱勃然大怒,拔剑道:“倒要领教!”朱月心道:“你劝你大哥快交出锤法,我才懒得和你动手。”颜岱气极而道:“我轻功、内功不行,且教你看看剑法行也不行!”剑锋划弧,掠面削刺。

朱月心低头让过,见次剑紧随而至,平平跃开。颜达心想,欲保锤法,须夹而胜之,趁她将落未落,抬扇追戳。朱月心皓腕一翻,已将折扇抓握在手。颜达一招受制,惊骇异常,奋力回夺。朱月心内力到处,扇与手如同连铸,再也分离不开。颜达面色通红,并非愧疚,而是努力到了极点,左手虽空,已无力起争,双腿亦须脚踏实地,踢蹬不得。

朱月心泰然自若,见颜岱挺剑刺到,指弹剑面,荡开兵刃。颜岱握拿不定,剑尖在颜达脸上划开一道口子。他功力再弱三分,颜达已然丧命,立时吃了一惊,险些折扇脱手,连忙双手拔萝卜似的紧抓不放,额头上挂满了汗珠。颜岱忌惮朱月心的指力,寻隙击刺,出手已不如先前狠猛,连进十余招,尽皆无功。

这时只听洞内颜塔叫道:“攻她背后!”黄佐暗思,还是这巨汉聪明,回想己方六人清晨围攻他,全靠洞内设伏才艰难得手,犹自二死一伤,论真实功夫,六人合力也远非这个智勇兼备者之敌,待要上前相助,却见朱月心莲步轻盈,绕着颜达转圈圈,仍然拽扇不放,仿似在推一台石磨。颜岱剑光再密,也沾不到她一片衣角,不禁叹道:“龙门派一个俗家女弟子就如此了得,怪不得师父仅仅因为和东方前辈相识了一场就对龙门武学倍加称道,认为他的重剑造诣足胜己之双锤。弟子尚且如此,丘真人、许真人这些独步于世的前辈就更可想而知了。”

思绪甫歇,只见颜塔晃晃悠悠站立起来,一步一步走向三人,人如其名,宛然铁塔推进。黄佐连忙操起双锤拦住他道:“你想趁火打劫吗!”颜塔摇摇脑袋,摸出《元霸锤法》掼在地上,朗声道:“姑娘,我已遵你之令,将锤法还给了我师弟。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大哥、二哥吧。”

二人对立,高矮分明,黄佐头顶刚过颜塔肚脐。他见对方重伤,报仇之念数次闪过,终因忌惮其神勇,不敢贸然出手。这时朱月心已将颜岱之剑并指夹住,说道:“他们肯交下兵刃,我便都放了你们。”颜塔道:“大哥、二哥,认栽了吧,别拼出了内伤。”二颜惭于两人合力仍斗不过一个女子,都不肯罢手。

朱月心比拼内力犹能说话,显然是有所保留,要二人自动认输,微笑道:“颜达小兄弟,大冷天的扇子要来何用,不如送了我吧。颜岱小兄弟,你名不副实,这剑也别要了吧。”她今年二十二岁,比二人都年长,叫他们小兄弟,确不为过。二人说不得话,摇头之际咬牙加劲。

黄佐内心交战激烈,忽然想道:“不如拼死一搏,就算敌不过颜塔,女娃娃也不会袖手旁观的。”于是双锤一并,砸向对方胸口。颜塔蒲扇大的两只手掌接住来锤,连人一起提离地面,待要奋臂掷出,只觉两根断了的肋骨磨擦生痛,力便使不上来。就是这么一缓,黄佐接连踢中他的小腹,一条擎天柱般的巨汉轰然倒地。

黄佐落地,当头便砸。山崖间射来一支剑鞘,撞飞金锤。黄佐报仇心切,已顾不得周遭,左锤续砸。山崖间飞来一柄利剑,这次却偏了,从锤边掠过。眼看颜塔就要送命,颜岱大吼一声,撒手扑向黄佐,两人一起滚开。黄佐锤砸其背,颜达又扑了上去。他紧紧抱住金锤,三人扭作一团。

朱月心耸肩一笑,上前分开三人,向黄佐道:“你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练上几年武功,再堂堂正正找他们报仇。”黄佐知目前报仇无望,点了点头,诚恳谢道:“今日之恩,没齿难忘。日后若有差遣,万死不辞。”怒光扫过三颜,捡了《元霸锤法》扬长而去。

朱月心仰观崖壁,清音遥传,久未见应,料想掷剑之人已然离去,转视三颜,开扇轻摇两下,只见扇上画的是一副山水图,白雪皑皑,依稀长白山模样,不禁微愕,说道:“这画虽好,却还远远不及他的。”翻看另一面,“白山黑水,英雄沉醉”八个正楷大字赫然其上,嘴角一努,又道:“这字虽好,却还远远不及他的。”

他之所指,自然就是朱子泊了。其实她哪里懂得画之好坏、字之优劣,纵是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王羲之的《兰亭序》放在面前,也还是那句“画(字)虽好,却还远远不及他的。”既然远远不及他的,那就没有必要留着,双手一拗,扇即弯折,反向再一拗,啪嗒断折,接着捏挤揉搓,一件艺术珍品就此报废。

须知扇骨乃精钢所制,纵然不粗,却甚坚固。颜达眼睁睁看着十根雪白粉嫩的玉指缠绞蠕动,好端端的一件趁手兵器被摆布成一团废铁,惊骇无比。便在这时,只听山崖间有个浑厚的声音说道:“把答!漫带!挞挞!”朱月心不明其意,喃喃道:“这人音固浑厚,却显滞浊,不是内功不纯,就是故作假声。”

三颜闻声,已齐然变色,接着又听那声音道:“完颜把答!完颜漫带!完颜挞挞!我与尔父交厚,不与尔等为难。速速北去,再莫为非作歹!”相顾骇然,复觉惊讶。颜岱内功最深,传声道:“阁下是谁?如何认得我父亲?”那声音不答,就此沉寂。颜岱连唤数声,仍无回应。

其实那人并没有走,因为他就是一路跟踪朱月心到此的朱子泊。他听到朱月心对于扇上字画的评价,感动得热泪盈眶。他认出三颜的派别,登时想起了他们的真实身分。他与完颜希尹交厚,希尹曾告诉他一个秘密。这个秘密除了他,当时寄身金营的汉人都不知晓。女真人有知道的,却都守口如瓶。一则事情并不太大,无需外宣;二则其中有些细节说出来,有损当时女真与汉人之谊。

原来希尹有三子,名唤把答、漫带、挞挞。那年把答和漫带十岁,挞挞九岁,希尹请雪里化传授三人武功。教有半载,雪里化发现三人对于经穴之道都缺乏天资,尤其是挞挞,学了半年仍一窍不通,由此断定三人学不了长白山的阴寒武功,建议去中土拜师。希尹素慕汉土文化,正中下怀。

雪里化认为挞挞天生神勇,学少林派的外门功夫最为合适,但少林门规严紧,决不会收一个胡人做弟子,便选择了四川唐门。起初唐门中人也都不肯,雪里化说唐太宗李世民有鲜卑人的血统,唐门武功始祖李元霸是其兄弟,也脱不了这层嫌疑。一时剑拔弩张,唐门上下尽皆震怒。雪里化技压四座,再举例证,终于服众。掌门贺赫显生怕此事外扬,答应收挞挞入门,不许门下弟子对挞挞有任何怠慢轻贱。雪里化去后,唐门其余人等也都明白利害,不敢为难挞挞。当时女真和汉族之间尚无仇恨,贺赫显见挞挞机智勇猛,对他愈来愈喜欢,后来宋金结盟,更是将毕身艺业倾囊相授。

相比之下,把答和漫带投师就顺利得多。希尹希望三子所在门派能离得近些,以便他们身在异乡互有依靠。青城、林家、唐门是川中三个大派,挞挞既入唐门,雪里化接着便挑中了另两派。宋之疆土较于汉唐要小得多,四川已属边陲,与吐蕃、大理接壤。青城派位于蜀西,靠近宋吐边境,派中弟子一半非汉。漫带入门,毫无汉胡之碍。至于成都林家,林老山贪财成性,雪里化送了五颗北珠给他,另外答应每年都有重礼奉上,他便乐开了花。把答拜师,水到渠成,财至路通。

后来三人艺成,暗中联袂互助,办成了许多大事,在各派中地位和威望与日俱增。金首次伐宋前夕,希尹出于保密军机,不敢通知三子速归,开战之后再想互通讯息,又深怕泄露了三人的身分,以致招来杀身之祸,因此三人未能及时离派归邦。这时汉人已开始仇视女真,三人日子越来越难过。若非雪里化退隐不参与攻宋,且同门不知希尹是三人之父,性命亦将有危。饶是这样,受的屈辱委实不少。最后,三人忍无可忍,决心叛出师门。

三人互达共识之后,漫带性子最急,首先发难。他联结派中非汉同门,首先除掉了刘开泰和上官雄。胡松警觉,他便暗中派人诬陷其有意篡夺掌门之位,令灵泉深感不安。胡松因之出走,其师平泉对师兄灵泉大为恼火。漫带再施离间计,使灵泉觉得是平泉指使胡松谋位。不久两人各领座下弟子互相杀伐,漫带趁机渔利。适逢胡松引云游四海的神泉归来,局势复陷僵持。关键时刻,把答和挞挞赶到,漫带才得以尽诛异己,然后坐上掌门之位,对外宣称三泉三秀搞内讧,俱已畏罪自杀。此说法颇教人怀疑,但时值宋金交战,武林人士都无暇理会别人家的派内事务,便是流言飞语也鲜少传闻。

接着,把答利用林老山每逢得到奇珍异宝总会唇吻舌舔的癖好,在珠宝上抹剧毒,趁他中毒之际予以格毙。林老山一死,除了两个儿子,都是些家奴,无人是把答的对手。把答为了尽屠林家满门,擒住林老山的两个女儿要强奸,引得所有人来救。他边战边佯装受伤,最终林家上下五十余口统统死在他的扇下。大事既定,林老山的两个女儿也难逃魔爪,双双受辱而死。此事震动四川全境,各省出动捕快共三百余人。把答自负绝艺,又想为母邦多去强敌,且斗且逃,就是不离蜀地,事至今日,被他武毙智杀的捕快将近两百。川中捕快凋零,不得不从军中选派精干高艺之士缉拿要犯。

挞挞感于师恩,最后一个和师门翻脸。他以李世民有鲜卑人之嫌为由,私下劝贺赫显弃宋降金。贺赫显大怒,声称他姓贺不姓李,唐门武功虽有胡嫌,但自己流的是汉人的血,骂挞挞狼子野心暴露,当场便要清理门户。挞挞性命有虞,只得奋力迎战,最后杀性激发,锤弑恩师。他招数上比起贺赫显尚逊,但膂力远胜其师,综合而言已是青出于蓝,险中求胜,终于逃生。但不久又被川中六猛伏击于此,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朱月心猛然想到扇上的字画,说道:“你们三个姓完颜?是女真人?”三人不知朱子泊走了没有,不敢撒谎。颜达道:“我叫完颜把答。”颜岱道:“我叫完颜漫带。”颜塔伤重难言,颜达代他道:“他叫完颜挞挞。”朱月心娥眉深锁,三人知她在考虑究竟放不放过他们,想到同胞肆虐中原,广大汉人憎恨金人已极,心中恐惧无比,通身冷汗。

朱月心忽然问道:“你们认识不认识完颜璟茜和完颜颖新?”三人相顾疑惑,紧张得不知怎生置答。朱月心道:“你们犹豫不答,显然是认识的了。”把答面肌颤抖,漫带脸形扭曲。挞挞深吸一口气,忍痛说道:“两位公主大名鼎鼎,我们自然认得。几乎没有不认得她们的女真人。”

朱月心又问:“你们和她们好不好?”漫带心想:“汉人痛恨咱们金人,我若说和两位公主关系不好,她或许能放过我们。”把答忖道:“她忽有此问,必然认得两位公主,说不定还和她们交好。”两人所思相反,正要抢答,挞挞率先说道:“我们离开女真来南朝学艺,那时公主和我们年纪都还小,谈不上好与不好。”

他深知族人对三人南下学艺的事都守口如瓶,完颜姐妹纵然和朱月心相识,也不会谈及三人,朱月心必是故作此问,借以试探诚意。果然,朱月心道:“她们从来不曾说起你们,想来关系一般。嗯,你们还算老实。今天就权且放过你们,快都滚吧。”三人如获大赦,唯唯告退。

走得急了,把答和漫带没能扶住挞挞巨大的身躯,齐同跌跤,撞翻了一辆货车。金石玉器、字画书籍,满地狼藉。漫带扶起痛苦呻吟的挞挞,在岩石上坐下。把答在朱月心嗔骂下忙着捡拾,忽然嘴角边挂起一丝不为人察的笑意。物归原位,兄弟三人相扶北行,隐没在山道的拐角处。

朱子泊刚才念在希尹分上,掷鞘掷剑相救挞挞,后见朱月心似要为难三人,不便现身,甚是焦急。这会三人脱险北归,隐伏在山间的他,心头悬石终于落定,见车队开始移动,缓缓出了山谷,朱月心骑来汗血马,同那中年妇人并辔而行,便悄然落崖,不即不离地紧随在后。

次日黄昏,一行人来到长江之畔。江面上云雾弥漫,望不到对岸。只有赤壁山的山顶时隐时现,似真似幻。朱子泊现身之前用煤灰掺些泥土涂黑了脸,又在臭水塘里滚了几圈,扮作个寻常农夫。他见中年妇人登上一块礁石,凝望滔滔东逝的江水,知其欲吟,便在相邻的一块礁石上坐下。那小鬟见他衣衫脏秽,便来驱赶,被主人喝止,悄悄对朱月心道:“月心姐姐,你小心这个乡巴佬,别要教他对我家夫人不利。”

“他若起歹意,”朱月心道,“我一脚把他踢下江去。”那小鬟道:“不行啊,那就来不及了!”朱月心想了一想,站到朱子泊和中年妇人之间。小鬟这才放心,望江寻船。中年妇人吟道: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朱子泊越听越是惊佩,心道:“以前只道她仅会作些闺阁小词、缠绵情诗,原来还有这等豪放之作。”侧首以余光瞥视,一看到朱月心半边身影,忙又转回,手心里都是汗。中年妇人继续吟道:

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他脑子里一半是词,一半是朱月心,便无法尽会后半首《念奴娇》的深意。这时连吹了几阵东南风,朱月心突然走向他的身后。朱子泊大惊失色,怀疑已被认出,却见她又出现在自己左侧,恍然大悟:“原来她是闻不惯我身上的异味,转到了上风口。”便是这阵惊慌失措,错过了那首即兴之作《清平乐》,只听到两句:“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不禁再次望向中年妇人,没有朱月心阻挡视线,得以看清她两鬓确已斑白。

那小鬟见状,又现不愉之色。朱月心向朱子泊靠近一步,冲她挤了挤面容,意思是我纵然不在二人中间,但相隔不远,只要他稍现敌意,立即便可制之。适逢东南风呼呼不断,朱子泊闻着朱月心身上飘来的幽香,心意渐醉。中年妇人接下来的两首词、两首诗,他一个字也没听进。

两艘渡船来过之后,终于驶来一艘开往下游远程巨舟。楼共三层,乘客寥寥,并非生意不好,实是另有原因。近来洞庭湖盗寇猖獗,长江以洞庭湖出水口为界,城陵关以西的船只不敢东往,城陵关以东的船只不敢西往。该船发自赤壁上游约七十里的临湘,到这只是第二站。

众客顺次登舟,一个伙计喝着冷风依站报价:“安航客船,价按人头计!嘉鱼白银五钱,汉阳、江夏白银半两,黄冈、武昌白银十钱,江州一两整。湖口加一钱,彭泽加三钱,东流加六钱,贵池加半,铜陵整二。繁昌二两二,芜湖二两五,当涂二两半,乌江二两九,上元三两缺五钱,扬子江渡口三两缺四钱,丹徒三两缺三钱,终点江阴三两整!”最后一声吆喝,自是拖得好长。

朱月心听到“上元”两字,拉了拉小鬟的衣裳,兴奋道:“到你们那儿的!”小鬟问:“那你到哪儿呀?”朱月心道:“我?随便。啊,我也到江宁去吧。”中年妇人听到“乌江”两字就已愣住,呐呐道:“乌江,乌江,就叫《乌江》!”随即吟道: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朱子泊边上船边琢磨:“她以项羽为楷模,讽刺当今朝廷畏惧女真,不思进取,只知南渡逃命,寻求苟安。辞藻朴实无华,却是一首关怀现实的好诗。”立于舷侧的伙计自不会对诗文感兴趣,只因见她是个富贵人家,恭恭敬敬等她吟罢作品、发完浩叹,方才道:“夫人去的哪里,请速登船。”若换了穷酸书生,早就不耐烦了。

中年妇人道:“上元。要多少银子,我刚才没听清楚。”那伙计向十三辆大车一瞟,涎脸笑道:“夫人,您的行李不少呀。这个价钱么,嘿嘿,不太好算。”中年妇人道:“一车算一人。”那伙计道:“好说,好说。”眼光倏一扫过,已连人带车数得丝毫不差,旋即叫来十余个水手帮忙推车,一边目送一行人上船,一边高声道:“到上元的客官,共三十八人。每人三两缺五,”顿了一顿,“去掉零头,算一百零二两。”那管家要连二两零头也去了,只算百两,那伙计自然不肯。小鬟争执无果,悄悄对朱月心道:“要不是夫人急着赶往江宁,包一艘这样的大船也高不过今天的价儿。”

登舟事毕,拔锚起航。船伙计才又宣布:一楼、二楼乘人,三楼有客房,须另付银子方能入住,价钱是每天一两;伙食不包,茶水也得掏钱。经常来往于这条航道上的客商早有预料,自备干粮和水的不在少数,甚至有的还带了铺盖,准备夜间席地而眠。中年妇人当即要了四间客房,一间给朱月心,一间给那小鬟,一间给那管家,一间给自己。

朱子泊扮作穷乡农夫,不便要房,坐在底楼,被嘈杂的各地方言和市井俚语包围。直至深夜,才趋宁静。他盘膝调匀气息,不刻入梦,体内真气流转,抵挡寒意。船在嘉鱼停靠,几人下船,几人上船,他都一清二楚。凌晨续航,他第一个睡醒,走到船头眺望江水。休息了一整夜的水手干活特别卖力,不久远处升起半朵朝阳,就像一座拱桥等着船去钻。

忽然,“拱桥”里并排钻出三条小船,迎面疾驶而来。近得半里,朱子泊看清都是些鼻高目深的异域武士,服饰与漫带相似,便知是青城派中人,来者不善,于是告诉水手,这些人全是强盗。水手一面去通知老板,一面急忙转舵。这时,中间那艘大船的船舱里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扇子张于胸前,一个背挂长剑,正是把答和漫带。

客船调头完毕,双方已近,乘客大哗。漫带抬手一招,五名轻功较好的青城弟子鹞子般落向船头。朱子泊假装抱头蹿避,将背心对准其中一人,感觉受踏,立生内力,将那人弹进江里,顺势扑倒,咬破舌尖喷了口血,仿佛受了极重的内伤。西域人多不善水,那人江中扑腾,却没有去救他的,少时便即溺死。

余下四人顺利登船,撞散人群,来到后甲板上。十三辆货车都停放在那里,其中两人拉开一辆车上的半边帆布,露出古玩和书籍,相互点了点头。几个胆大的家奴上前护车,都被踢开。另两人威胁舵手止航,一个舵手突然抱住其中一人,一起摔入江中。少顷,江水泛红,两人都没再上来。

另一人惊怒之下挥剑四砍,水手哄散逃窜。三人齐力撑竿摇橹,想把船头调回,因不谙此道,客船依旧西航,却也缓慢下来。三船得以再近数尺,又有七名青城弟子纵上客船船头。客房内朱月心见势不妙,跃出窗口,落在甲板上,将两个摇橹的青城弟子踢下水去,吩咐水手继续划船。

撑竿的挥竿来打,朱月心一拳打折竹篙,中在他胸口,也掉进江里。众水手见她勇猛至斯,都服从号令,奋力划船。双方船只不再靠近,剩下的青城弟子自忖一跃难及,俱不敢冒险。把答和漫带知七名青城弟子绝非朱月心的对手,亲自跃上客船,抢在七人之前与她交锋,只数招便即现绌。七名青城弟子随即赶到,以九围一,才暂持均势。

乘客们个个面如土色,怎奈江水茫茫,两岸遥遥,无法登逃。楼上船主吓得簌簌发抖,躲在床底不敢出来。那中年妇人已和小鬟、管家同在一房,探头张望,额上直冒冷汗。那管家见朱月心赤手空拳在几件闪亮的兵器中间穿来插去,把自己那根马鞭扔了下去,喊道:“接着!”音调颤抖失常。把答因怕伤及同伴,迟迟未发暗器,这时毒钉射出,将鞭撞开。

朱子泊暗中靠近圈子,看准了一人,假装失足前跌,肘部撞向那人胯侧的环跳穴。不料最终差了半寸,两人一起摔倒,那人仅仅臀胯剧痛而已,见是个肮脏农夫,砰的一脚踢在他胸口。朱子泊内力护体,并未受伤,作势喊痛,滚到舷边,原打算演得逼真一些,就势落水,猛然想到自己脸上都是煤灰,一旦被江水洗去,非被朱月心认出不可,立即双手扳住,只下半身浸进水里。

那小鬟想起朱月心有一口鲜红色的刀,取来掷下楼去。把答毒钉既出,扇中再无,眼睁睁看着她接住碧血刀,砍伤了一名青城弟子。那青城弟子退出裹伤,朱子泊翻身上船,捂着胸口呻吟呼救。那青城弟子正自恼怒,上前抬腿就踢。朱子泊伸手托住他脚跟,稍一借力,拽下河去。这一招轻描淡写,在众人看来,便似那青城弟子自己失足滑跤,他不过是抬臂遮挡而已。

朱月心少却一敌,又是兵刃在手,愈战愈勇。把答向漫带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退出战团,奔到船头,跃回己船。那六个青城弟子见头领走了,自也不甘苦战,拔腿就逃。朱月心一路追上前甲板,相继抓了后三人抛入江中。前三人庆幸脚快命大,跃出之后才发觉两腿因久战而乏力,竞相尖叫,一个个都掉进水里。三船紧紧追驶,俱不施救,中间那艘自水波荡漾处掩过。

朱月心灵机一动,将几根篙子连在一起,对准中间那船一捅,登时远了好几丈。再捅左右两船,上面的人有了准备,或伸手拽夺,或拔剑削砍。朱月心奋臂抖篙击打,对方跌倒的跌倒,落水的落水。因已远离,漫带自忖无法跃过去援助,瞪眼干望,却道:“若换了我,吃过一次亏,定能应付。”把答道:“她好生聪明,先出其不意捅退我们,接着再对付你门下这帮酒囊饭袋。”

水手皆怕落入强盗魔爪,拼命撑篙摇橹,船虽笨重,人多力齐,始终与三船保持着五六丈的距离。但三船毕竟轻捷,客船也无法彻底摆脱。四条船前一后三,不即不离向西行驶,很快过了赤壁,日落复经临湘。逆流划到这分上,双方都已疲累不堪,航速时快时慢,却俱不停下。追者不甘,逃者不敢。黎明时分,又过了城陵关。

朝阳东升未久,西边分出一条支流。朱子泊心道:“此流西南而来,应该就是通往洞庭湖的。”少顷接近岔口,仍见航向笔直,寻思:“看来他们畏惧钟相、杨么,决计不会驶入支流的,否则倒可摆脱追赶。嗯,有了!就看月心聪明不聪明了。”突然指着前面大喊大叫:“那里通往洞庭湖,有杨么水寇出没,千万别开进去!”

他以内力提声,整船皆闻。乘客纷纷鼓噪起来:“快驶过岔口,被两路强盗前后夹击就彻底完蛋了!”“什么,又有强盗!”“西面暂时还没强盗。”“老天保佑。”“弃舟登岸,未尝不能逃得性命。”“就是,强似这样被一网打尽!”

弃船对于老板、伙计和水手们来说,不仅意味着偌大一条客舟铁定落在强盗手里,赔本巨大,而且还将损失大笔即将赚到的银子。所以,众水手只想着尽快通过岔口,决无靠岸之意。连那老板也壮胆来到船头,督促手下不得靠岸。一名水手埋怨朱子泊道:“你这人,怎么多嘴多舌的!难道我们都不知道吗,要你大呼小叫,引起这阵骚乱。”

话音甫落,只听一个声音道:“快,去洞庭湖!”接着甲板微震,朱月心已站在众人面前。那水手道:“姑娘,你不会……”朱月心截道:“我不是开玩笑。你们要想逃命,就得听我的,开进洞庭湖。”老板急道:“胡闹!胡闹!”朱月心道:“你们别怕,我认识湖中强盗的头领。”

众人将信将疑,有的想:“以盗制盗,或能脱险。”有的想:“她莫非就是湖中强盗,引得我们入网?也许和追赶我们的强盗根本就是一路的!两路强盗都是一路的!”那老板更是说什么也不肯把船开进洞庭湖支流。眼见岔口将至,再不改向就来不及了,朱月心突然扼其咽喉,喝道:“若不听我号令,你们老板就得横尸当场!”

水手若不奉命,她也不好真的就将那老板扼死。幸得水手们都怕了她,俱想老板一死,必定一个个轮将下来,自己也终究难免,还不如听她吩咐,以图侥幸。只见船身缓缓左转,驶向西南。朱子泊见计得售,悄然退避。乘客鼓噪叫嚷,些时见入流已深,渐皆噤若寒蝉,怀着恐惧听天由命。

日头慢慢爬高,朱月心问:“怎么还不见洞庭湖的影子,是不是驶错了航道?”一个水手道:“我们干这行好几年了,大江中下游的每条支流都认得清清楚楚,还会看走眼。”朱月心道:“但愿没有,否则咱们进了死水道,最终都得倒霉。”

便在这时,两旁各有三叶扁舟夹驶过来,各载七八名提刀伫枪的强壮汉子。迎面也开来一条大船,桅杆顶上雷字大旗顺风飘扬,甚是威武。船头并肩立着两个魁梧男子,一看就知是头领。只听一人喝道:“不速之客还不快快退去!”朱月心回喊道:“这条船上都是百姓,被西域强盗追赶,迫不得已冒犯了贵方地盘。”

那两个汉子是同胞兄弟,一个叫雷德进,一个叫雷德通,闻言俱想,西域强盗胆敢到汉人的地盘上来欺负汉人,而且还是水寇,也太狂妄了点,命人吹响螺号。少停又驶来六条扁舟,同先来的六条齐向三船逼驶上前。双方言语不和,立刻动起手来。一方武艺高强,一方人多势众,短兵相接,难分胜负,江面上登时红了。

雷德通亲吹螺号,现出第三拨舟队。雷德进大手一招,大船扯满风帆,迅速驶过客船,冲向三船。该船是一艘大艨艟,内置踏板,外连水轮,在舷侧布列成排,两边各有十个。行驶时二十名健壮男双脚同踏,飞快无比,直似陆上战车。三船躲避不及,被撞翻一艘,余下的向岸边逃驶。艨艟调整方向,追上后又撞翻一艘。再欲追撞第三艘,二雷见对方业已近岸,恐对方二人武功高强,陆战己方死伤必众,遂调头返回。

雷德通道:“大哥,这条大客船改造成艨艟,可要比脚下这艘更加庞大厉害呀。”雷德进点了点头,提声喝道:“富人留下财物,穷人愿入伙的入伙,不愿入伙的舟送上岸,另赠路费。这条客船嘛,收归寨用。水手、伙计也作穷人对待,愿意留下的留下,想走的也不勉强,照发银两。”一番话完,艨艟和扁舟已将客船团团围住。雷氏兄弟携众走上客船,把乘客、老板、伙计、水手都赶到甲板上,行使“均贫富”令。

朱月心眼看中年妇人的十三车金石玉器、字画书籍都要被抢走,甚是不满,与二雷发生口角。雷德通道:“等贵贱、均贫富,乃我义军宗旨。瞧你也不像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只因念你是孤身一介女流,才不与你为难。快快登舟,回娘家吃奶去吧。想要路费,可没你的分。”

中年妇人上前裣衽一礼,说道:“两位头领,富者未必为富不仁,穷者也未必都是善良之辈。劫富济贫原本不错,但也得视人而定,岂能一概对待。久闻洞庭湖义军盛名远播,从不放过一个贪官污吏、土豪恶绅,却也从不错惩一个良民。”雷德进道:“夫人过誉了,义军也有错惩错放之时。但求对时多、错时少,便即心安理得。如今奸臣弄权,朝政腐败,内忧外患,民不聊生。纵观天下,九贫一富,十富九恶,富可欺贫。吾等义举,自然也是对多错少,比起官府衙门的公审,那是平等之至了。”

中年妇人冷笑道:“如此劫富济贫,和草菅人命的糊涂昏官有何分别。”雷德进道:“值此乱世,每劫一富,每济一贫,都要调查清楚,兄弟们还吃什么。何况富者善伪,调查得来的消息也未必可信。万一有所闪失,还会累及兄弟们的性命。逢富则劫,遇贫则济,痛痛快快,干干净净。”

这时,船上穷客已去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几个大财主、小富商模样的人。中年妇人心中恚怒,说道:“你们肆意抢夺,只认穷富,不分善恶。我看与一般的匪类也没什么区别,‘义军’二字也是名不副实。”雷德进道:“对待富人,我们并非一视同仁。倘若今天是李纲、宗泽这样的好官经过敝方水域,不仅不予劫持,反要列队欢迎,款以酒食。夫人,可惜你们还不够资格。”

中年妇人昂然道:“我父李格非、拙夫赵明诚,在朝为官,向来清正。”雷德进道:“夫人自我标榜,无非是想保住十三车不义之财。实在抱歉,李什么来着,赵明什么的,或许在官场上名声显赫,我们这群草莽之辈可没听说过。这样吧,金石玉器、古玩收藏我们要了,书籍字画夫人自个儿留着慢慢欣赏吧。”旋即叫雷德通带人推运车辆。

这中年妇人便是宋代著名女词人李清照,十三车货物是她毕生收藏之半,眼看不保,痛心疾首之下泪水夺目而出。朱月心大怒,拦住雷德通道:“你们要均贫富是吗?”雷德通道:“当然。”朱月心道:“你身上带了多少钱?”雷德通道:“你问这干嘛?”朱月心道:“你不敢说就算了。”雷德通受不得激,便道:“我身上只有五十两银子,你待怎样?”朱月心伸手道:“分我一半。”雷德通愕然道:“凭什么?”朱月心道:“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咱们均贫富。”

雷德通语塞,望向兄长。雷德进道:“别理女孩家胡搅蛮缠,把车都推走。”朱月心往第一辆车上一坐,翘起二郎腿,晃悠晃悠。雷德通道:“你下来!”朱月心叉臂道:“就不下来。”雷德通道:“把你一并推走,你父母可就再也见不着你了。”朱月心道:“我正想去你们水寨看看,又懒得走路,就劳驾您了。”

雷德通恼道:“你可别后悔!”命手下推车。朱月心左足点地,右足凌空微晃,悠哉悠哉。一个,两个,三个……转眼上了八人,始终推不动她。要上第九人,已无藉手之处。雷德通换下一人,亲自上推,仍旧不行。雷德进道:“把她赶下来。”八人不顾男女之嫌,同时探臂擒拿。

朱月心道:“也不害臊。”拔刀绕身一圈,逼开八人,还鞘复道:“叫杨么来见我!”雷德通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使唤我家军师。”朱月心道:“我不是东西,我是人。你不敢叫杨么来,余化龙也行。”雷德进嘲笑道:“你口气那么大,索性就叫我们钟天王来见你好了。”朱月心道:“那倒不用,钟相和我没什么交情,来了也不济事。就叫杨么或余化龙来,若不是肯,”将碧血刀扔给雷德通,“请相示这个。”

雷德进见她交出兵刃时泰然自若的样子,不好再轻视,让雷德通执刀前往周伦水寨,转呈杨么。良久,雷德通引来杨么、余化龙,惊讶得看着二人对朱月心礼敬备至。

交谈片刻,余化龙转身命令:“全都放了!”朱月心道:“这老板惯会讹人钱财,你们尽可扣他的船。”杨么道:“多谢姑娘给我们送来这么一艘好船,有请湖中一游。”朱月心挂念朱子泊,辞道:“不啦,免得窥了你们的军事机密。”就此别过,和李清照一行上岸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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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怀月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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