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敌、认过、献金，梁悔做了这三件事，满心喜悦，一身轻松，仿佛那赠出的数百两黄金有千斤之重。回望五乳峰，他心潮涌动，向着山峰拜了两拜，大步下山，不觉越走越快，渐近于奔。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嵩山虽不及华山险恶，毕竟以峻著称，山道蜿蜒曲折，忽陡忽缓，并不好走。寻常人似他这般，早已跌得粉身碎骨。也是他功臻上乘，下盘稳固扎实，快至极处，从容限速，一路飘行若风，却不至失足。偶尔遇到挑水上山的少林僧众，必会投来惊赞的目光。
出了山门，小溪水流清澈，自山前绕过。梁悔蹲身掬饮，渴固得解，肚子却越发饿了，四下寻顾，盼见袅袅炊烟，不论是乡村野店还是普通农家，终能买得几个烧饼充饥，怎奈放眼望去，景致虽美，却掩不住一片凄凉，登高穷目，唯余四野茫茫，人迹难觅，想是百姓闻讯金兵将至，早已搬迁南逃。殷红如血的夕阳遥遥半垂，想起和二朱约定傍晚在此溪水之畔相会，便即循岸东行。
未及半里，天边现出一个苗条的身影，青丝纷乱，衣袂飘荡，临水俏立，一动不动，仿佛一座极美的雕像。梁悔唤道：“义妹！”快步上前。朱月心痴痴呆望溪流，耳朵里净是哗哗的水声，呼喊再响，于她不过是身前身后稍经即逝的风。
梁悔几步迈过，心中纳罕：“我这记呼唤，比起师叔的狮子吼固然天差地远，但功力浑厚，能传里许，量她也不至于听不见。难道我认错人了？”饶他自信目力极佳，也不禁以为自己饿昏了头，以至于认人有差，揉了揉双眼，定睛再瞧，确是朱月心无疑。只见她在一块大石上缓缓坐下，白玉般的手指间夹着一张纸条。那纸条在风中不住颤抖，突然脱手而出，顺着风向迎面飞来。
梁悔何等脚力，急切之下跑得比那纸条快了不知多少倍，抓下看时二人已近在数丈。但见纸上这样言道：“今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吾等陷妄缘而无法自拔，坠爱河而不能自省，小节已亏，大义犹自不顾，枉为人也。一介白生，岂劳芳心可可。从此天涯独步，望勿挂怀，珍重千万。子泊诀别书。”
梁悔认得笔迹，看到一半便明白了事情，很代他义妹难过，先前的喜悦去了八成，走近身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说什么安慰，却又无从措词。朱月心泪珠挂睫，始觉有人在旁，见是大哥，眼圈一红，投怀复又大哭起来。梁悔拍抚之际，赤兔马自不远处欢蹄奔近，挨擦低嘶，不胜亲热。
两人仗着马快，天黑前赶到登封县，投店而宿。朱月心悲伤过度，当晚发了高烧，卧床不起。梁悔请来大夫医治，开下药方，怎奈小小一个县城，两家药店俱只白天营生，唯有夜闯入户，亲自凭方抓药，留下银两。煎熬妥善，朱月心死活不肯吃，说只有朱子泊开的药是对的，别人都是胡乱开方，吃了也白搭。梁悔只得点了她的穴道，强行喂下。此后两天，每日三顿药，都须这般伺候。
到得第三天早晨，朱月心病情好转，悲切稍淡，神智业已清醒，见梁悔又来喂药，自然先要出手点穴，坐起身子叫道：“我肯吃药的，不劳大哥耗费功力！”抢过碗来喝了两口，觉得清凉甘爽，并不怎么苦，嘴角一努，泛过一丝狡狯的笑意，说道：“这药难喝的紧，我泼了它。”梁悔大惊，却见她一仰脖子，已将汤药尽数喝干，冲着自己嘻嘻而笑。梁悔摇了摇头，接过空碗。
将养数日，朱月心病已痊愈，听梁悔赞那大夫开的药灵验，说道：“若吃子泊开的，哪里用得着这许多天，一两日便好了。”梁悔道：“或许早得几天，但你病势沉重，纵食灵丹妙药，也不可能一两天内就痊愈。”朱月心道：“他开的药比灵丹妙药还好上几百倍，自能药到病除。”
结账起程，两人俱不知该往何处。朱月心呐呐道：“咱们两个人都觉得寂寞孤凉，子泊一个人就不怕么？”梁悔叹道：“他行医救人，有事可为，纵然清贫，想也自得其乐。我们金银无数，”拍了拍包袱,“吃用不尽，却无所事事，反觉百无聊赖。”
朱月心“呸”一口道：“他抛下我……们，自己去自得其乐，好没良心！”忽问：“大哥你爱做什么事？我陪你做。”梁悔向北边望了一眼，说道：“眼下还有什么比杀鞑子最能令人振奋。”朱月心道：“那咱们就回京城。”梁悔道：“金兵已合围多日，进不去了。再说我也不能让你跟着我冒险，否则如何对得起你爹。我看，咱们还是去南方吧。”
两人徐徐南行，来到汝州。朱月心道：“崆峒山离这不远，可以瞧瞧干娘去。”梁悔兴奋道：“好啊！你不说，我倒忘了。”朱月心笑道：“这证明你爱干娘尚不及我。”梁悔心中辩驳，嘴上却不与她争，反而极力赞她。哪知到了崆峒山，竟寻不到一个崆峒弟子。二人同时想起崆峒派已迁往西北，万分失望。
之后几天，两人都是信马由缰，大抵向东，不日来到颍昌。颍昌在京城正南，距约一百五十里，旧名许昌，地当要冲，三国时曹操在此开奠基业，一度成为军政重所，如今也是个繁荣大镇。梁悔知朱月心喜爱热闹，原有定居之意，但想金军一旦攻陷开封，南下必先谋取此城，实非久留之地，只有过了长江，方得安身立命之所。当天自西门入城，留住一夜，次日即出南门。
行过里许，一骑追至。马上那人作军官打扮，脸上横七竖八挂满了伤疤，左目已盲，右耳残缺，鼻尖被削，双唇开裂，相貌极是丑陋可怖，望之欲呕，哪里还认得出本来面目，但肤色白皙，可见原来也是个英俊美男。朱月心看了一眼，险些叫出声来，不忍续睹，转视东方初升的朝阳。
梁悔见他单人匹马，除了腰间一口佩剑，更未携带长矛大刀之类的重型兵刃，瞧似并无敌意，问道：“尊驾急驰而来，有何贵干？”那人道：“我家大人请阁下进城一叙。”梁悔奇道：“不知贵上尊称？”那人道：“原尚书右丞，李纲李大人。”梁悔一凛，寻思：“年初兵败未归，罪责不小。若止我一人，去也无妨。但有义妹在旁，怎能冒险。”借口要事在身，婉言相辞。
朱月心听那人语音含混，似乎舌头短了半截，心道：“眼、耳、口、鼻、舌，五官竟然无一完整。”忍不住又瞧了一眼，旋即偏过头去。这一次，被那人看个正着。两股目光交叉掠过，那人面肌微微一颤。梁悔见他神色有异，暗增戒备。那人再言邀请，梁悔更不会答应了，忽然想道：“这人相貌残损，内心惭痛自卑，见义妹稍现厌恶，苦楚外表，却也未必就是存有歹意。”
只听那人又道：“李大人听说阁下全军覆没，悲痛万分。刚才在城楼上突然见到你，喜出望外，特命属下追赶前来。他说你和韩世忠将军兵败，一赖金贼狡猾，二因其余三路人马裹足不前，须怪你不得。今圣上降诏，任命李大人为资政殿大学士，进京总督城防。无奈路途遥远，在襄阳集结完兵马，到了郾城，金兵已然合围，驻留颍昌数日，终不得入，急需异能之士效力。阁下身怀绝艺，若能保李大人杀进城去，不仅前罪尽消，而且功勋卓著，尤胜往昔。”
梁悔未及言语，朱月心急叫起来：“大哥别去，那是送死！”那人道：“姑娘的担心纯属多余，李大人确已言明既往不咎。”朱月心道：“我是说，杀进城去很危险的。”那人满怀信心道：“在下投效未久，却也知道这位梁兄弟勇略过人。我二人联手护主，金兵区区几道防线，何足惧哉。”
梁悔道：“敢问尊驾高姓大名，想必也曾参与过上次保卫京师之战。”那人道：“在下姓全，单名一个正字，曾是姚平仲部下。姚平仲指挥无方，累得两万士卒丧失殆尽。全某恶战突围，这张丑脸便是拜鞑子所赐。”梁悔肃然起敬，复又想起了高纯，说道：“姚平仲全军覆没，唯独全兄生还，足见身手不凡。可曾听说过有个叫高纯的人，武艺也甚高强？”全正一边想一边摇了摇头，俄而答道：“不太清楚。”
梁悔很是失望，便要告辞。全正道：“阁下一身本领，当真不肯再为李大人效力？”梁悔沉吟不答，忽道：“前番李大人力退金兵，却被冠以‘专主战事，丧师费财’的罪名贬至扬州。如今局势危急，才招之北返。待得金兵退去，又不知贬往何处。朝廷用人，委于多难之秋，弃于太平之日，此一时彼一时，反复无常。在下心早已灰，全兄不必多费唇舌。”全正道：“去见上一面，总可以吧。”梁悔好不耐烦，对他抗金御敌的英勇行径赞许了一番，随即道：“义妹，咱们走了。”
便在这时，远处马蹄声碎，十余骑飞奔而来。梁悔斜睨全正，冷笑道：“就凭这点人马，也想捉我们么！”全正转首望去，喜道：“是李大人来了！”梁悔哦的一声，二度看时，果见当先一骑正是李纲，边策边喊：“两位慢行！”心道：“大人亲来，倒不便走了。量这区区十几号人也留不下我们，要走随时可以，见一面又有何妨。”于是纵马迎上。
二人相见，李纲欢喜不已，说道：“没想到你还活着！”梁悔倒不怎么激动，见他两鬓斑白，颇有风尘之色，心想这么一位功高贤臣，却被无道昏君招之即来呼之即去，千里跋涉往返，隐隐有不满之愤。交谈数语，梁悔又道：“大人当真准备突进城去，再执危局？”李纲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以刘延庆之才，守一个月可以，超过一个月，城池随时会破。本人当尽速进城，盼君能助我一臂。”
梁悔摇头道：“金兵十余万之众，营哨重重。颍昌、郾城才数千人马，再加上襄阳援军，也就万余号人。纵然从最薄弱处突破，也只一两成胜算。”李纲毅然道：“即便如此，也要试上一试。”朱月心肚中不满：“一试不成，命就没了。你自个儿不要命，我大哥却不能陪你送死！”一双妙目凝视着梁悔，看他怎么置对。只听他道：“要突进城去，至少需要三万人马。大人若能纠集此数，悔愿充先锋。”
李纲眉头深锁，想了很久方道：“金兵二度南下时，康王原本要赴金营为质，以图和解，途经磁州，被宗泽留下，幸免于难，现在相州。近闻圣上以相州为大元帅府，封康王为河北兵马大元帅，宗泽、汪伯彦为副帅，择日赴援京师。向康王借兵，不失为良策。然则黄河以北几乎都已是金人的势力，非一勇武果敢之士不能往之。”
梁悔寻思，倘若义妹不在身边，自己倒可去一趟，见李纲不断将目光投向过来，而朱月心也正凝目而视，心中交战激烈，最终未吭一声。全正观察良久，忽然道：“还是我去吧。”李纲知他武艺超群，比之梁悔却有不及，但见梁悔并无相助之意，只得允他之行。
当下返回颍昌，安顿妥善。次日全正骑着赤兔马出北门而去，途中须尽量避开金兵，绕了不少远路，到得第四天上才回来，满腔火气。原来康王赵构拥兵五万，既不敢增援开封，也不愿借兵给李纲。只听全正愤然道：“宗泽力主发兵，都是汪泊彦这厮百般阻挠，自己贪生怕死，又不想让我们独占功劳！”
李纲只是连连叹息，梁悔则肆无忌惮怒骂赵构和汪泊彦。汪泊彦本是相州知州，倒也罢了，赵构是皇室宗亲，如何骂得。二人劝止不住，最后连全正也跟着骂了起来。梁悔愤怒稍息，复道：“我认得宗泽，明天再去一次。”全正道：“有汪泊彦在，赵构都听他的，找宗泽也是白找。”梁悔道：“那就先将汪泊彦宰了！”李纲大吃一惊，连忙喝止。梁悔道：“大人放心，我暗中下手，绝无闪失。”
李纲坐镇城楼，面对千军万马，犹能从容不迫，但一听要刺杀朝廷大臣，立时慌了手脚。梁悔再三保证万无一失，他才勉强允可，嘱咐道：“你见了汪泊彦，别急着动手，先劝他回心转意。假如他也肯劝赵构借兵，那便最好。否则只能……只能，唉！”他身为朝廷官吏，“只能杀了他”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口的。
梁悔表面上遵允，心下不以为然：“汪泊彦当面答应劝康王借兵，我又怎知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如不杀之，他事后反悔，岂不糟糕。”李纲虽未看出他的异心，毕竟不放心这个江湖中人，要全正同往。梁悔暗暗冷笑：“我要杀汪泊彦，岂是他能阻拦的。”却道：“有全兄相助，更无差池。”全正顺口道：“得与贤弟共事，不胜荣幸。”
梁悔怫然不悦，心道：“我叫你全兄乃是自谦之词，你竟然老实不客气的称我贤弟。天下能叫我贤弟的止大哥一人，岂是你随便叫得的。”想到高纯死于金兵之手，从此再也见他不到，既愤慨又黯然，猛然一醒：“莫非他……”用余光审视全正身貌，越瞧越觉得像一个人，悄没声息退了半步，自他耳根处打量。这里没有伤疤，肌肤白净，见一斑而窥全豹，在他眼里，那人依稀就是高纯。
映像逐渐清晰，梁悔喜悦激动，一声“大哥”脱口而出。全正身子一震，凝视着他，由惊转惧。李纲陡见二人异举，惑色满面，诧然难解。梁悔泪水打转，怔怔而道：“大哥，真的是你么？”高纯面肌颤动，忽然道：“贤弟，是我！”双腕齐翻，一手扼住李纲的喉咙，一手板在他肩头，喝道：“送我们出城！”
李纲骇然失色，满腹疑团。梁悔讶然莫名，急问：“大哥你这是做什么？”高纯叹道：“贤弟，你害苦我了。”殊无责备怨怼之意，净是失望和遗憾。李纲听二人所言，鉴辨神色，心中陡然一片雪亮，恨恨而道：“原来是你！你擅自携带本部人马投靠姚平仲，损兵折将，居然还有脸回来！”
梁悔终于恍然，悔恨无余：“我贸然相认，露了大哥的身分。唉，我应该想到的，为什么不忍耐半刻。”见厅室门口已堵得百余守卫，左掌一挥，按在李纲胸口，同时右掌倏起倏落，拍碎了一张桌子，喝道：“要你们大人活命，统统退开！”话音之响，帘颤窗震。众侍卫听得两耳嗡嗡，见他右掌一举毁桌，知左掌击毙李纲亦是轻易、顷俄之事，犹犹豫豫、心惊胆战让出一条路来。
李纲颤声道：“梁将军，你……你……”梁悔道：“我和大哥都是兵败负罪之人，不能再为大人效劳了。”李纲道：“他背我行事，和你不一样。你是奉我之令，何罪之有。快将反贼拿下！”梁悔苦涩一笑，说道：“我大哥既是反贼，我也只能做反贼了。大人知遇之恩，日后必图回报。”一席话完，三人已穿过回廊，出了州府。李纲仍由高纯挟持，梁悔寻来朱月心，四人三骑，并同出城，东驰十里，才将放回。
高纯望了朱月心一眼，凄苦填膺，把梁悔拉到一旁，低声道：“别对她说我是谁，就当我已经死了。今日一别，当图后会。”梁悔万分不舍，说道：“猝聚促散，虽喜犹憾。不如一起去料理了汪泊彦那个昏官，一来咱兄弟俩好多相处些时日，二来也算是报答李大人知遇之恩。”高纯摇了摇头，说道：“既无功勋可占，何必冒这分险。”
梁悔见他凡事皆为功名，微觉不快，劝道：“大哥，不是做兄弟的说你。大哥若非贪功冒进，又怎会落到今天这个样子。”高纯道：“我有贤弟的本事，何以至此。既然无能，纵然得免当日之祸，将来也还是会遭遇危厄的。只有武功高了，方能事事化险为夷。我波洛克默掌尚欠火候，日后还得勤加苦练。”
梁悔觉得这话不无道理，但要说十分确切，显然不见得，武功高自有其好处，但世事非仅决于武功，有时武功高了，反而成为祸害，只是利害之间难以言阐例表，唯亲身经历，始有深切体会。反思自己，身兼震源掌、降龙十八掌两项神功绝艺，办起事来方便惠利，纵然不能事事仰仗之，毕竟有胜于无，至今尚未觉察其弊，心想只要时时记住为善，不恃武作恶，自然还是武功高的好。
正当神驰思骋，忽觉肩头被拍了一下，有个声音说道：“咳，在想什么呢？”梁悔连忙应道：“大哥，我刚才在……”朱月心道，“大哥你傻了吗，叫起我大哥来了。”梁悔顿时清醒，说道：“啊，原来是你。他呢？”朱月心道：“早走啦！我是你义妹，可不是你大哥，该叫你大哥才对。那人跟你说了些什么，搞得你恍恍惚惚的。”梁悔含糊其词，编了些谎话搪塞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