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的阳光或许早已经照耀得明媚温暖,而这里偏偏只有似无穷尽的沉沉黑暗,似永远也不会繁衍出任何一种生命的冷冷黑暗。
但突然黑暗深处竟清楚地传来一对男女的说话声。
这曼妙升起的说话声在渺茫的黑暗中传了很远很远。
“你去过那里了？”
男人问女人。
男人的声音听来优雅得简直已可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甚至连头皮也禁不住微微发麻。
“是的,我去过那里了。”
女人甜美而温柔地咯咯娇笑着不紧不慢地回答。
女人的声音听来似身不由己地扛着一种颇为沉重的叹息：“可惜带回的消息还是只有让公子大失所望。”
男人轻哦了一声,等着听她接下来的解释。
“因为我到那里时,只看见秦风孤零零一个人在发愣,而你的小美人却好像已去做某件事。”
男人道：“她本就应该早点去的。”
女人仿佛感到有些惊讶,忍不住问：“听见这消息,公子难道一点也不失望？”
男人笑着反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失望？”
女人的声音委委屈屈地低了下去：“究竟为什么,公子心里已很清楚。”
“我怎么觉得今天你有问题？”
女人愣住：“我有哪种问题？”
男人已笑得更优雅：“你好像在吃醋。”
女人不禁急声叫道：“我吃醋？公子又说笑了。”
“我的确是笑着说的,但我绝不是在说笑。”
“好,那你说说看,我干嘛要吃醋？吃哪门子醋？吃谁的醋？”
男人认真回答：“因为小美人,吃小美人的醋。”
女人一窘,只好撒娇地轻轻依着男人,而酸的醋味突又变得甜如蜜：“是,我承认是在吃小美人的醋,但我此刻还要吃你的鼻子,谁叫你的鼻子总没好气的？”
男人不再笑。
过了很久都不再笑,是不是他的鼻子果真已被女人咬住？
但突然叫疼的却不是他,是女人：“你怎么一下子这样用力？你想咬死我吗？”
男人的声音仍旧认真：“我是要一口口地把你整个吞下去。”
女人又只好撒娇地依着男人,呻 吟似地竟带着一缕不易觉察的恐惧,柔声软语道：“你真坏,你原来就是一头吃人的野兽，你把我整个吞下去了，往后谁给你办事？”
这句话没说完,她已在激烈急促地喘息,就像五脏六腑都被石头紧压着，不堪重负，快要透不过气来。
喘息声在这渺茫的黑暗中一直断断续续响了很久。
某种香腻稠滑的汗味在喘息声里绵延悠长，使黑暗本身也充满奇异的诱 惑力。
XXX
对某些人来说,记忆全是一场梦,一场永远也醒不来的梦,一场永远也找不到正确答案的梦。
一场迷梦。
梦有很多种,有甜有苦,有长有短,有的梦从头到尾都让人恐惧，有的梦从头到尾都让人松弛,有的梦是悲伤痛苦的灾祸,有的梦又是一桌美不胜收的盛宴。
这与记忆岂非本就非常相似？
有时梦也会令人刻骨铭心,醒来后很久都无法忘记。
有时记忆太模糊,容易令人错当成一场梦。
有时记忆太清晰,也容易令人错当成一场梦。
无论模糊还是清晰，都令人深深怀疑它的每个细节是否真的在自己人生里发生过。
有时记忆如梦,有时梦如记忆,有时梦就是记忆,有时记忆就是梦,这一切的一切,很难再有谁能分得清。
所以有个成语叫似曾相识。
XXX
吴青莺也分不清自己的梦与记忆。
她只希望那些记忆果然都是自己糊胡涂涂做的一场梦,梦境忽而闪耀出千万道刺眼的白光,忽而沉甸甸的黑暗吞噬了所有光源,忽而紧密完整地连成一片,忽而相互排斥地支离破碎。
那些原本甜蜜如甘泉现在却已莫不比黄连还苦的记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的心,她多想忘记,多想挣脱,可惜总是缺少足够的力气勇气。
那些记忆久久地积淀在她心底,她越用力地强迫自己去忘记去挣脱,反而令那些记忆变得更深刻更清晰。
她已快要准备放弃,放弃最后的努力,放弃最后对忘记的一点勇气。
也许只能永远忍受着那些记忆带给她的所有折磨与束缚,死也无法挣脱。
美好的记忆原来也会突然变得噩梦一般可怕,变成她心上一直难以卸去的重负,这恐怕是她当初经历那些事时绝想不到的一种变化。
XXX
关小千已离她很远,她已离关小千很远,他们或许谁也不会再得到任何一点有关对方的消息,他们或许谁也不会再轻易回到对方身边。
但如今这世上已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关小千,也没有人比她更在意关小千。
杀父的深仇大恨并未丝毫消减她对关小千的这份在意和了解。
她还未把一双似已完全泪干的眼睛再次坚强地睁开,然而她内心深处却仍有一种失去了生命中太多重要东西的前所未有的空虚之感悲凉之意。
她失去了父亲。
是因为情 人而失去了父亲,也要因此而失去情 人。
从不知名的远方缓缓吹来的风已越来越冷,她的心在这越来越冷的风里似渐渐无声地冻结。
她此刻唯一想要的解脱是不是只有死,干干净净地一死了之？
不再吃力地承受这天崩地陷般剧烈而无情的矛盾与痛苦？
那个位置已空了,沉睡地静躺在那个位置的关小千已醒已走,走向什么地方？还能走向什么地方？
莫非他是听见并顺从了她那几句哀求,而终于走向多情的江南？
无情的杀手回到多情的江南会产生怎样反复无定的很难言表的错乱感觉？
回到多情的江南,已身为无情 杀手的关小千就能重新变成当初那个多情的少年？
她明明知道一切都再也不能回归原样，却还要执迷地幻想。
突然发生在大漠的这件事,已让一切面目全非。
况且——即使真的变回了又能怎样？
至少杀父的深仇大恨是不可以轻易遗忘。
XXX
黄昏,残阳。
又一个寂静的黄昏,又一轮如血的残阳。
而人呢？
人已变得更无情？
无情如大漠？
不在大漠。
尽管只是紧挨大漠的一座边陲小镇,毕竟已不在大漠。
终于走出大漠,尚还多情的人该不该觉得庆幸？
毕竟没有把仅剩的一点情不小心丢弃在荒寂的无情大漠。
多情总是会不时遭到无情的侵扰,甚至吞噬。
小镇,镇东边的一座矮矮山坡,山脚下的一间矮矮草房。
残阳血血地染红半座山坡和整间草房,却使草房远远看去更有一种近于安详的美。
美得就像山上正开放着的花。
那么安详。
吴青莺静静坐在房前的一层石阶上,静静望着大漠方向的一片绚烂晚霞。
她突然由心底逐渐浮起一阵很空虚的感觉。
空虚,而且有无法诉说的寂寞。
仿佛世上突然已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永远不会再有谁来陪。
不会再有亲人,也不会再有情 人。
那么孤零零。
她似乎只有等.她似乎就在等。
空虚地等,寂寞地等,但究竟在等什么,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也许不过是在等自己能不再空虚,不再寂寞,不再一个人孤零零,不再痛苦,不再矛盾。
等世间一切变成陌生的样子，等世间一切变成熟悉的样子。
等自己不再介意陌生，不再依赖熟悉。
她真的能等到吗？
远远的风又吹过来。
那么安静。
吹来了她在等的……什么。
她刚轻轻地睁开眼睛就看见。
很明白地看见。
看见一个人正缓步向她这边走来。
步态看上去－－
那么优雅。
又那么——风姿绰约。
比世上最痴情的少女更柔美的－－却是一个成熟稳重的少男。
少男手中握着一柄剑。
无鞘快剑。
－－这个少男会是关小千？
——关小千怎可能突然又来找她？
－－如果真的是关小千,他为何还不顺从她那几句哀求而回江南？他终归是没有听见她那几句哀求吧？
－－难道关小千已打算从今往后再也不回江南？
这些困惑的想法在这个少男出现的一瞬间产生,又在这个少男出现的一瞬间不攻自破。
只因她立刻已明明白白地看出这个少男绝不是关小千。
他手中握着的是关小千的无鞘快剑,但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像关小千,他和关小千根本就是风格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看他优雅飘逸的身影向自己越走越近,吴青莺只莫名地深刻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与心跳都已越来越混乱而急促。
——是因为她再一次痛苦地绝望？
——是什么还足以令她再一次痛苦地绝望？
XXX
这个突然出现并向她缓缓走来的俊美少男不是关小千。
昔日情 人的目光绝没有他的目光那么柔美如少女,那么摄人心魄,那么迷人陶醉,又那么高不可攀,令她骤然觉得有一种言语无法完全描述的邪气。
她竭力回避着他的奇异目光,尽量把头朝别的方向转过去。
但她始终难以自然从容地做到。
她已似被他的奇异目光深深蛊惑,深深地下了一个永远解除不掉的魔咒。
她只有愣神地一刻不转移地以自己的目光去迎受他的奇异目光。
她觉得自己本已不坚强的灵魂正顺着自己的目光被他的奇异目光迅速吸走。
这个几乎全身上下任何地方都极出众极优雅极高贵极神秘的俊美少男突然停止脚步。
就停在她面前,彬彬有礼地看着她,目光中又仿佛隐隐带了一种特别的近乎暧昧的欣赏之意。
他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将那柄无鞘快剑向她慢慢递过来,十分平和柔软的语声像是直接在这递剑的动作里应运而生：“这柄剑你一定还认识。”
她当然认识。
这是一柄多么无情的剑？
无情地将她与关小千之间牵连的那些情丝斩断,无情地一下下割伤她脆弱的心。
但无论如何,这柄剑在她眼中已直接代表关小千,对方的大部分感情已全投注到这柄剑的锋芒里。
这柄剑本是关小千的影子,历来形影总不可能分离。
而现在这柄剑却赫然在另一个绝对陌生的男人手中。
这柄剑怎会在这个男人手中？
她木讷地伸出手,迟钝地接过这柄剑。
剑很冷,冷如血,凝结已久的血,剑锋上竟真的有未干的几点暗红血迹。
是这柄剑刺穿她父亲充满热情的心脏,是这柄剑带走她父亲正值巅峰的生命,是这柄剑残忍地毁了她原本甜蜜而美好的一生。
她应该不容分说地仇恨这柄剑,但最后还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接过这柄剑,用湿润发痴的双眸久久端详，某种应该已遗失的情愫又重蹈覆辙地柔如春水。
只因她很清楚地直觉到,剑锋上的几点血迹不是她父亲的。
是谁的？是关小千的？
但就算确实是关小千的又怎样？
她不该如此在乎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该这么着急地把这件事忐忐忑忑地悬在心上,从今往后,即使她不能杀了他为自己的父亲报仇,也应就此与他一刀两断,再不往来。
而她最后还是难下决心不去想着他在乎他,这决心对她来说已是万分沉重,万分残忍,她毕竟还无法使自己这么快就相信即成的悲惨事实,自己的情 人已突然变成自己的仇人的悲惨事实。
所以她此刻拿着关小千的这柄剑,只有麻木地沉默许久。
这个俊美少男凝视她沉默的脸,凝视她拿剑的那双已很苍白的纤弱玉手,凝视她手中那柄冰冷如血的剑,竟突然意味深邃地长长叹息一声：“你能否联想到这柄剑的主人现在正身处怎样的境况？”
她当然能联想到。
她的声音无法控制地微微发颤,情不由主地颤声问面前这个俊美少男：“他现在怎么样？”
她为何还那么在乎他会遭遇怎样的处境？
他毕竟已是她的杀父仇人,不再是她的温柔情 人,杀父之仇本应永远不共戴天……
她此刻还那么在乎他是不是只因她恨他？
她要亲眼看着他身处险境甚至性命垂危而狂喜地大笑三声？
这个俊美少男摇头,却不说一个字。
他为什么突然不说？
他的突然不说又意味着已发生了什么？
她看向他,情绪急迫而恐惧，就像在看一个正待劈落刀锋的刽子手：“你是谁？他的剑怎会在你手里？”
这个俊美少男笑得居然很苦涩,语声开始莫名变得凝重,缓缓道：“我是谁,有时连我也不知道,幸好这一点对你并不重要。至于他的剑怎会在我手里,这件事我也一言两语说不清楚,只会平白浪费时间,而且这件事对你也不重要。”
吴青莺此生罕有地发了怒：“那你究竟认为哪一点对我重要？哪件事对我重要？”
这个俊美少男更显认真地回答：“他的生死，以及他此时身在哪里,身边又会有怎样致命的危险。”
“致命……”
他不等她再追问,已接着深深叹了一口气：“只有你还能去救他,只看你去不去救了。”
只有你－－只看你－－
为什么只－－
她觉得眼前的一切又渐渐无情地崩溃。
——去不去救了。
去不去。
去救一个以前是情 人现在是仇人的人。
去？还是不去？
世上还有什么抉择能比这抉择更让人矛盾而痛苦？
她最后模模糊糊地听见俊美少男又补充似地提醒她：“此时他在毒娘子的山洞里,那山洞离此处不远,就在前头那座山的半腰间。”
现在只有你还能去救他。
只看你去不去救了－－
这两句话一直在她耳边重重复复地响了很久。
响得她心如刀绞。
头却更痛。
痛得她忘了该想什么。
不停地响,不停地痛。
而究竟她又该想什么？
也许什么都不该想,也许什么都该想。
XXX
残阳已落，黑夜已临。
黑夜初临时,她走出小草房,走进黑暗里。
无穷无尽的黑暗，到处只有茫然。
但她走进黑暗里,双手紧紧握住一柄剑,一柄已然冰寂的剑,关小千极少离过手的无鞘快剑。
不再是情 人的仇人的剑。
俊美少男已走远。
优雅地走远,如他突然出现时那么高高在上那么神秘虚幻，就仿佛从来未曾出现,以后也永远不会再见。
俊美少男走后很久,她耳边都烦烦乱乱地萦绕着另一个自己的声音：“此时真的只有你还能去救他了,但你真的会去救他？如果去救他,真的救得了？如果去救他,你又怎么向死在他剑下的父亲交代？可是－－”
没有可是。
至少此时的黑暗里谁也没有可是。
至少此时她已走进黑暗最深处。
至少无穷无尽的黑暗已彻底将她的人无情吞噬。
至少对某些人而言,漫长难熬的寒夜已再一次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