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嫡次子
书名:木叶青玄(裙下之主) 作者:破小慢 本章字数:9152字 发布时间:2023-07-18


叶玄心下郁郁,顶着炎热的日头,一步步朝着“内城”的方向行去。

“我为何要帮她杀那些骑卒?为何要帮她救那些流民?与莫名的势力开战、结仇,当然是错的,道理再清楚不过。我当时为何想也不想,就干出这等蠢事?”每当他思虑深重时,脚步便也随之沉重。此时的叶玄,瞧着没半分高手风度,甚至不像个正经武人。

几个在檐下阴凉处养神的泼皮,目光不善地打量着路过的黑衣男子,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猜想是个在赌坊输了银子的纨绔。终是有些忌惮那柄“黑灰木鞘的柳叶刀”,几人没有上前寻他的晦气。

“那些骑卒不知云洛是谁,却分明看到她是从城头跳下,那就理应认为,驱赶他们是‘枯荣城’的意思。既如此,还不立退,而是打不过了才退……若不给他们点教训,‘木叶家族’的威严何在?”叶玄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转瞬又自摇头苦笑。“唉…莫要自欺欺人了。‘胡亢’或许会这样想,我却何曾顾及过家族的脸面?就是眼看那小东西涉险,一时乱了心神。我就那么在意她吗?”

叶玄不愿再烦心此事,加快了脚步,继续行往“内城”。一路之上,不时便见有“白色布幔搭起的棚帐”,那是“云山盟”用来“施粥”的善铺。

一个简陋的棚帐前,数十名衣衫破烂、瘦骨嶙峋,小半身上还生有烂疮的男女,如行尸走肉般排成歪歪扭扭的两列。

“哼,终于学会往粥里掺沙子了。”瞧着那些领粥者的形貌、数量,叶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也不知是真学会了,还是没银子了。”

对于“云山盟”施粥救人的善举,薛让、叶玄新旧两位城主,实是半分善感也无。薛、叶二人均觉,这等危亡之际,“节粮”最好的办法就是“任凭商贾囤积,任凭粮价飙涨”。

而“城主府”要顾的,惟有“城防”与“治安”二事。外拒流民、流寇,自不必说。对内,更要确保“粮仓不遭抢,城民不相害。”

“城主府”与“云山盟”最大的分歧便在于此。云洛希望城里的人们“不要死”;而叶玄和薛让,只需要他们“不相害”。

在“城主府”看来,“云山盟”的作为,无疑加剧了城中“谷粮”的消耗与浪费,冥冥中亦是惩罚了那些“节欲克己,自食其力”之人。用家中存银换了酒喝的莽汉,若事后能得救济……居安思危者、蓄谷防饥者,岂不全成了笑话?

然而叶玄始终没有对“云山盟”下手,却不光是念着自己与云洛的情分,或说情愫。更是由于“云山盟”施给旁人的粮,都是她们自己花钱买的,并没有在源头上破坏“价高者得”的规矩。当然,也正因如此,一日高过一日的粮价,已迫得“云山盟”快要撑不下去了。

行至“内城”时,城门已经关了。自“外城”闭锁之后,枯荣城“内城”东、南、西、北四门,就只“西城门”每日正午开放半个时辰。入“内城”所凭的“腰牌”也于锁城之日起全部换新,验身之严,从所未见。

余下三门背后,早已堆满了如小山一般的砂包、垒石。叶玄全不掩饰,也根本无从掩饰自己的态度:“城主府”虽分配了九成以上的“衙兵”和半数以上的“治安兵团”以维护“外城”的秩序,但他实则早已做好了“外城陷落”的准备。

枯荣城,分“内城、外城”两域:“内城”青砖墙,高三丈,厚二丈;“外城”夯土墙,高不足一丈半,厚不足九尺。城头之上,三人并立便显拥挤。

更麻烦处在于,“外城”甚大。一侧边沿,便有九里之距。“野战兵团”千人,加上临时征召的千余兵士,仍远远不足相顾。

另有一则更大的隐患,几非人力可解。“城墙”这等物什,亘古以降,就只两层功用:防贼、防兵。然而这个时代,早已没有大规模、成建制的军队,城墙的作用,仅止于抵御“零星毛贼、小股马匪”的侵扰。

“灾害纪元”的战争,是比武和刺杀;“灾害纪元”的军备,是火水旱蝗。故此,近几百年间,这片陆地上新筑起的城墙无一例外,皆低矮、简陋至极。与“大凉帝国”乃至更古老的“顺帝国”时期所修筑的城墙相较,直与孩提嬉闹无异。“枯荣城”的“外城”如是,“剑湖山庄”亦然。

却不承想……或者说,并非“不承想”,而是计较、盘算过后,主动决定“不想”:正如八千年前,顺帝“蒲禹”和狼王“髯蓠”不曾对那场“遮天蔽日的蝗灾”做出任何预备。今时今日,散落于天河北南的大小城主们,也不曾对这场“史无前例的旱灾”有半点绸缪。毕竟这样的灾情万年难遇,而城主的寿命,就只数百。

叶玄从不认为自己理应提前算到此节,然而却也无比清楚地知道,低矮、轻薄的“外城”城墙,让此刻的“枯荣城”多出了一个额外的隐患:于“旱、蝗”两境的武者而言,削金断玉、开碑裂石,早非难事。那样的夯土墙虽不至一刀、一掌便破,却也只是数刀、数掌,亦或数十刀、数十掌的问题。

只需一个雷雨夜,哪怕一个疾风夜,世间任何一个“旱境”武人都可悄无声息地催破“外城”!届时,流民如群蚁般汹涌而入,绝非几波箭雨能阻。“航帮”的残党若有心寻仇,现下便是绝好的良机。

流民不可怕,高手不可怕。流民与高手汇到一处,却是一道无解的难题。木叶家族,二蝗五旱,那又如何?“北地以西”最大的座寇,此刻惟有困守孤城,坐以待毙。

西城门下,叶玄没有让兵士为他一人再启城门,也不愿于众目睽睽之下飞檐走壁。只循着规矩,乘“吊船”而上。西城门近旁有四座“吊船”,每船可纳五人。持“内城准入腰牌”者,使用一次需付“铜钱五百文”。无腰牌者,不论以何种方式进入“内城”,一次需付“白银二百两”。这意味着,“外城”之民可入“内城”避祸者,百不足一。(注:白银一两=铜钱一千文)

乘吊船进入“内城”后,叶玄轻轻摆手,拒绝了城卫牵出的马匹,径直朝“城主府”行去。

一墙之隔,内里却明显少了些肃杀、萧索的氛围,说是依旧纸醉金迷、秩序井然也不为过。与“外城”相较,“内城”城墙更厚;高阶武人与豪商富贾更多;最重要的是,存粮更足。

虽然除了“残、叶、薛、唐”等寥寥数人之外,多数城民并不清楚“内城”究竟有多少存粮,但比“外城”的状况要好,是毫无疑问的。

如今连“外城”的人都还没见大批大批地饿死,“内城”之民也就不至太过惶恐。

距“城主府”正门不足两里的“通汇钱庄-枯荣城分号”门口,人潮拥挤、淤积成坨。却不是要将“通汇钱庄”的银票兑成现银,而是争先恐后,欲将“宝商、开源、日升”三大钱庄的银票,统统换成“通汇钱庄”的银票。

瞧着眼前一幕,叶玄不禁有些赞许“薛让”的眼光与气魄,但更多地,还是感慨于这厮身为“次子”的狡狯。

三日之前,“通汇钱庄”北地总掌“薛让”在未与父兄商议的情形下,公然以“薛家”的名义做出三个许诺。

其一:“通汇钱庄”的银票,由“丰临城总号”作保,灾情过后,将一文不差地全额兑付。

其二:“北地三大钱庄”的银票,皆可按固定折扣兑换成“通汇钱庄”的银票。“宝商钱庄”的银票,每一百两可兑七两;“开源钱庄”的银票,每一百两可兑六两;“日升钱庄”的银票,每一百两可兑半两。

其三:银票互兑,一月为限。三十日后,“通汇钱庄”不再收其他钱庄的银票。

时至今日,北地诸城之间虽早已是个“信鸦耗尽,途马难出”的局面,但世上几乎人人皆知:天河以北,未破、未乱之城,只怕十不足一,如果不是百不足一的话。

各大钱庄的“现银”,断没有全数堆积在“总号”的道理,不论为了便捷还是安稳,都需分散存贮于各城“大、小分号”之中。现下天河以北,九成以上的城邑都已破败,北地“三大钱庄”的银票,恐怕早与废纸无异。“通汇钱庄”肯兑,那是天大的好事,哪管它七两、六两还是半两。

稍有些见识的,或是读过些史书城民,倒是能透过银票之间的“兑价”猜出些许端倪。然而“薛让”此举纯是“阳谋”。即便有人看懂,也无关紧要。

“一月之限”有如利刃空悬。现下“枯荣城”中所有钱庄都兑不出“现银”,而银票,就只有“通汇钱庄”的还可勉强流通。

家底殷实的豪商还好,可对于普通城民而言,眼见粮价一日高过一日,“锁城”却不知要到几时。每一文钱,都事关生死。生死面前,就算隐约看懂了这位“薛二公子”在做什么,又有几人敢和“薛家”对赌?

不多时,行至“城主府”正门。值守的侍卫赶忙将那枚通体乌黑的“游子”交还叶玄,有些畏缩地禀道:“云山盟的‘云盟主’将这镖甩在门上便走了。也…没留下什么话。”

叶玄抬眼细瞧,城主府的木门之上,果然有一条深深的细缝。

“补好,不许声张。”叶玄接过钢镖,面无表情地自偏门进入府内。到得无人处,才又恨恨低语:“真他娘的不知死活。”

行走江湖,三大禁忌:拔旗、破门、辱先人。这三事,做下任何一件,那便是要与对方“不死不休”的意味。叶玄当然知道,云洛没有这个意思。因此他更加恼怒。这是当着部下和外人的面,公然打他的脸!也不知除了那几个值守的侍卫,还有多少人瞧见了。

回到“城主府”主楼“一层”自己的书房内,便见宽桌“镇纸”下,压着一张白色字条。

“来二层。”是残影的字迹。

“再用这种口吻,我就抽你。”推门进入主楼“二层”正中的书房,叶玄没好气地将搓成一团的字条摔在残影身上,全不顾及“薛让”也在屋内。

此间书房,正是木青儿坐了近百年的那间。它如今的主人,是新城主“薛让”。

灾变之初,正值“枯荣城”交接过半。“城主府”的官吏已有近三成换成了“薛瑞”从南边派出,亦或“薛让”在北边亲自挑选之人。余下七成,小半还需替换,大半则已谈妥留任。

眼见流民汹涌,被迫闭门锁城后,“薛让”便将“城主金印”交还给叶玄。并欲让出二层的“城主书房”。

叶玄既没推卸,也没上当。他接过金印,搬入了主楼“一层”位于“薛让”正下方的那间书房。

危亡之际,身为对“枯荣城”掌控之力仍远远强过“薛家”的旧主;也作为财产交割事宜未尽的“卖家”,“木叶家族”重掌“枯荣城”,责无旁贷。但“薛让”要从“城主府”搬出去,是想也别想!

若“枯荣城”破,那“八成尾银”还付不付?付多少?如今两家都暗暗后悔,当初没有商谈清楚。为今之计,叶玄只好将“薛让”死死按在身边。“城主府”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新、旧两位城主”共同的决定。将来真有个万一,那也是两家共同的责任。

“何事啊?”叶玄没有在书桌旁入坐,不掩疲倦地询问过后,自顾走到那无比熟悉,却已不再属于自己的壁炉之侧,深深陷入软椅。正值炎夏之季,壁炉并未生火,但他还是更喜欢坐在炉边的感觉。

残影与薛让见他如此,只好随了过来。薛让很自然地坐到对面,残影则毫无规矩地倚坐在“软椅左侧扶手”之上,右肘抵在叶玄肩头,疏懒而随意。叶玄侧目瞪了一眼,心下反倒松了口气。这般散漫,想必没什么大祸。

“生意的事呗。薛二哥还是想和你一起做。我也觉着该做,而且应该把他踢开,咱自己做。”残影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薛让”根本不在场间。

“哎?小影团长,刚讲得好好的,你怎个说变脸就变脸呐?”薛让的怒气,与残影的语气一样,半真半戏。

残影轻瞥了眼叶玄,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幽幽语道:“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呗。”

“我已经决定的事,你能不能不掺和。现在连这点小事我都做不得主了?”叶玄语带不悦,当着“薛让”的面,也不好真的发作。

“怎么是小事?好大一笔银子呢,就平白让他一人赚了?”残影不满道。

对面的“薛让”也顺着话头附和:“是啊。我们一起‘催账’,定能收回更多。那些银票,都是从‘枯荣城’的‘城民’手中购得,你也是城主,没道理由我一人占这便宜。”

叶玄闻听此言,不等薛让说完,立即伸手将他阻住:“少来这一套。‘枯荣城’从来就只一个城主,以前是我,现在是你。”

“好好,先不说这个。今日只谈‘收银票’的事。”薛让心中也暗骂自己嘴欠。

万一城破,那“八成尾银”怎么算,现下是“薛家”与“木叶家”之间最敏感的问题。薛、叶二人自锁城以来,一直保持着尴尬的默契:城破之日,再谈这个势必要伤和气的话题。若是没破,那便皆大欢喜。

薛让继续说道:“钱庄收来的金银,照惯例会有‘三成’左右放在‘总号’银库中,余下的散在各个‘分号’。‘日升、宝商’两个钱庄,总号都在‘苍城’。就算‘苍城’以外的银子全都没了,‘日升’和‘宝商’每张一百两的银票,按理也该值三十两才对,花六、七两银子去收,能有数倍的赚头。

至于‘开源钱庄’,虽然总号所在的‘陆月城’已经破了,但有众多高手和兵士守卫的‘银库’却未必真被洗劫一空,毕竟流民又不吃银子。我们花‘半两’去换‘百两’,最后能要回‘二、三两’也是好的。”

叶玄兴味索然,冷淡道:“我先前只是回绝了你,没细说因由。既然你贼心不死,还策反了这小贱人,那咱们索性就说道说道。

旧都‘苍城’,是天河以北‘高手最多、城墙最坚、存粮最足’的地方,就算‘枯荣城’破了,‘苍城’也不会破,这一条,我认;钱庄的现银,三成存在总号,也不会错。

但要指望灾情过后,每张银票真能按‘票值’的三成兑付,那是痴人说梦。这几个钱庄,收了金银,开出银票之后,不老老实实地替人看管,竟将库中金银拿出去‘放贷收息’,借给‘客商’的银子存回钱庄,便又开出一张银票。如此循环往复,以至他们印出的银票远远多过库中金银。至于多出多少…除了他们自己,只有鬼知道。

北边三大钱庄,都是这般混账东西。唯有你们‘薛家’洁身自好。这也是我当初不惜与他们翻脸,也要将‘通汇钱庄’引入‘枯荣城’的理由之一,更是我取回‘宝藏’后,将九成金砖都存入你‘通汇钱庄’的真正原因。”

说到此处,叶玄竟莫名有些义愤难平:“什么他妈‘四大钱庄’。平日并肩而立,全是窈窕淑女,大风一起,才知只有一人裙底穿了亵裤。这些龌龊事,你当然比我更加清楚。所以你宁愿少赚些,也要将我绑到同一条船上。”

“叶兄,话不是这么说,你本来就在船上。你们放在‘日升、宝商、开源’的金银虽不占大头,但也绝不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数目。就说几年前‘罗摩家’那个宝藏,我既知‘九成’是多少,自然也知道‘一成’是多少。可别说你不打算要了。反正你无论如何都得去苍城‘逼账’,我们两条大船,何不并做一船呢?”

叶玄仍是毫不犹豫地摇头:“我去要账,天经地义。而你做的事,在对方瞧来,难免有趁火打劫之嫌。我们两条船,还是各自沉浮的好。”

薛让无奈,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残影。

残影倒是开了口,只是她所说的话,在“薛让”听来仍是在挑唆叶玄甩开自己单干:“银票上又没名字,谁知哪张是你先前存的,哪张又是你私下收来的?你不摸鱼,难道钱庄会念你的好?左右都是翻脸,咱都不在北边待了,怕个什么?”

“你少给我胡搅蛮缠。摸没摸鱼,票面看不出来,人家心里难道估不出来吗?什么叫‘左右都是翻脸’,那两个钱庄背后是‘苍城商会’,你还想拔刀见血不成!”叶玄心情本就很差,此时言语愈发不耐。“别靠着我,躲开。”

身子被叶玄从扶手上推下,残影仍不肯乖乖入座,腰肢轻扭,又倚在了 “旁边另张软椅的扶手”上:“你怕见血,‘苍城商会’那些钟鸣鼎食的‘执佬’,更怕。这事说穿了,不就是两条恶狗对叫吗?越是不能咬,越要吠得凶些。”说到此处,残影玩味地望了薛让一眼:“先拿‘苍城’那些老家伙练练,指不定将来跟‘薛家’还有一场呢。”

叶玄与薛让面上同时一沉,片刻又都释然一笑。二人小心翼翼、千辛万苦护着的那层窗纸,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给她捅破,倒有些忽而透了口气的畅快。

“退一万步说。”残影从薛让脸上收回目光,复又望向叶玄:“即便咱们不去‘苍城’讨债,‘日升、宝商’两家的银票,也是该收的。灾情过后,只要他们还想维持这生意,又或者说,只要钱庄背后的‘苍城商会’多少还要些脸面,银票就不会真的变成废纸。

当然了,我们若不上门逼债,而是和普通商客一样任其揉捏,想兑回‘三成’或更多,绝无可能。但拿回票面的‘一成’我猜多半是行的。你不想得罪他们,完全可以将这两笔账分开计较:先前存的,上门去讨;后来收的,听天由命。

另外还有一个关节,需算进去:人在饿死之前,会先把银票吃了果腹。因此会有很多‘再也不用归还’的‘死钱’,这能抵消一些‘凭空印出’的银票。”

“最后这条,勉强算个道理,但也不怎么周全。”叶玄沉声道:“而且真正大额的银票,要么握在武人手中,要么握在如‘唐谧、管杰’这种有大批武人护持的商人手中,能给人吃掉的都是小票。再者说,就算拿回‘一成’又如何?我没兴趣担着风险又牵着心力,去赚这点碎银。”

残影轻轻翻了个白眼:“哼,大利不敢取,小钱不入眼。我们困守孤城,总要做些什么吧。”

“你还知道我们在‘困守孤城’?”叶玄不满地轻斥道。

惯常若有外人在场,残影对着叶玄,总会扮出几分敬畏与恭顺。只是“薛让”这外人实在太过相熟,残影也就懒得去顾及谁的颜面,针锋相对地回呛道:“本座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可你整日去城头巡视,有什么用呢?那些兵士,守的是自己的家,用得着你一个‘早早把城卖了的奸商’去鼓舞?昨天不是才有个衙兵喊你‘叶先生’么。少主啊…你要认清形势,现下咱们才是外人。”

叶玄冷哼一声,没有说话。一想到那个愣头愣脑的矮胖衙兵,气就不打一处来。

说到此处,残影又一次看向薛让:“倒是薛二哥你,其实最不适合做这桩生意。现下他们哭着喊着将银票卖你,灾情一过,转头就要骂你。你这新城主刚一上任就将满城的人都得罪了,可不太妙啊。”

薛让愁苦一笑,复又叹息:“唉…我哪里还顾得了这些。你道我做这笔买卖,就纯是为了浑水摸鱼吗?实在是前途未卜,蓄谷防饥呀。接下几年,‘枯荣城’税银骤减、‘钱庄’入不敷出,已是我能想象的最好局面。”

“哈,‘钱庄’以后还归不归你管,我看难说得紧。”叶玄有些幸灾乐祸地笑讽道:“你这一注,下得可有点儿大呀。”

薛让当然知道,叶玄此时说的已不是“收银票”的买卖。而是指他越俎代庖,不与父兄商议,公然许诺要将“通汇钱庄”的银票“全额兑付”之事。

“不只是大,而且阴损。”残影忙不迭地补充道。谈及此事,她眼中立即闪现出兴奋的光芒,甚至还略带些倾慕:“见了你的手笔,我才算真正明白什么叫‘崽卖爷田心不疼’呢。薛二哥,你别生气啊,我可不是骂你。实在是佩服得有些词穷了。”

“身为‘次子’的困兽之斗而已,你们尽管取笑好了。”薛让幽幽说道。

“困兽之斗?你管这叫困兽之斗?能用出这种词,我真分不清你是没有文采还是没有廉耻了。”瞧着“薛家”远隔万里的两个兄弟勾心斗角,叶玄竟莫名地有些开怀:

“银票上没有‘票主’的名字,可每张银票是出自哪个‘分号’却写得清清楚楚。北地遭此大劫,‘通汇钱庄’在‘天河以北’的各个‘分号’当然也毁得十不足一。这等情形下,南、北两地开出的银票,是‘一视同仁’还是‘区别兑付’,这二者的差别,何止一天一地?

若是区别兑付,只要盯紧‘日升’和‘宝商’,比他们兑得多些就行;全额兑付的话,世上就没有什么‘四大钱庄’了。只要运作得当,我猜不出二十年,‘通汇钱庄’在北边的体量就会超过另外三家的总和。

说好听些,是‘损在当下,利在千秋’。只是这般做法…代价之大,实在令人发指。你尽可以笑我没见过世面,我也的确估算不出你们‘薛家’几代人加在一起,究竟攒了多少金银。反正我从南边搬回来的那座金山,定是填不起这个窟窿。”

“薛家填得起,肯或不肯而已。”薛让毫不掩饰身为薛家“嫡子”的骄傲,正如他同样毫不掩饰身为“次子”的不甘。“嫡次子”,在薛让看来,这无疑是天底下最可笑的身份。

“呵呵,绝妙之处,就在于此啊。除了‘枯荣城分号’之外,‘通汇钱庄’在北边已经不剩啥了,填这窟窿,花的是‘南边’的银子,成全的却是‘北边’的生意。而你,正是‘通汇钱庄’的‘北地总掌’。

我执掌‘莫问塔’这些年,见过太多夺家产的不肖子,与你相比,实在都不值一提。薛二哥,若是你这一把赌输了、输透了,最后被‘薛家’扫地出门,连‘枯荣城主’也做不得。到时候我想邀你做‘莫问塔’的首席客卿。没说笑,真心的。”残影初时轻佻,说到后面,语调渐转严肃。

“哼,我可谢谢你全家了!”薛让瞪着残影,恼怒道。

残影展颜一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倒是叶玄郑重开口道:“说起来,这事我还真得谢谢你全家,不过主要是谢你。我拿命换来的两百多万两‘金砖’,九成储在你们薛家,这笔钱要是不能足数兑出,那我可真要拔刀了。你这一手‘先斩后奏、假传圣旨’的损招,着实省去我好大的麻烦。现在就等着‘丰临城’那边陪你演一出‘兄弟同心、父慈子孝’了。”

见叶玄主动提及此事,薛让忙趁热打铁道:“叶兄,你若真念我这份好,‘收银票’的事,就帮兄弟一把。方才‘小影团长’所言不虚,我这一把要是赌输了,多半会一无所有。到时候,只能靠‘收银票’捞来的那点儿碎银自立门户了。

‘夺家产’是大赌,‘收银票’是小赌。大赌若赢,小赌输也无妨;大赌要是输了,小赌就非赢不可!否则到了那时…大哥容不下我,我也没脸回去,就真真正正是条丧家之犬了。”说到最后,薛让已是面沉似水。

叶玄漠然摇头,不为所动:“大赌小赌,都是你自找的。我没本事、也没道理给你‘兜底’。‘足额兑付’的事,你要是为了我而做,这份人情我必还你。但你纯是为了一己私欲,捎带便宜了我。这可不能当作筹码来交易。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不妨跟你交个底。凭着‘吴家兄弟’欠我的人情,也凭着我杀了‘胡亢’的凶名,‘木叶家’储在‘日升’和‘宝商’的那些金银,我有把握拿回五成,甚至更多。可我要是在这当口与你合谋,私收银票、趁火打劫,那就显得有些不识好歹了。

再者说,自古同行是冤家。小影的想法,对,也不对。不对处在于,招惹‘苍城商会’得不偿失。对处在于,即便要干,也应该自己单干,不能与你联手。”

“唉……”薛让失望地叹了口气:“好吧。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会再提。”过往数十年间,薛、叶二人可算得相交甚密、协作甚欢。作为同样精明且凉薄的商人,他从不敢太过高估自己与叶玄的交情。可如今看来,还是高估了。

“当真走投无路时,可以找我借一次钱。”叶玄避过薛让的目光,轻轻丢下一语,拉起残影离开了书房。

 

流亡日记-节选(66)

一个意外的好处是,“安涅瑟”终于可以随我姓了。在沃夫冈伽,平民和奴隶没有姓氏,他们只有名字。平民三个音节,奴隶两个音节。

凭借公主的权势,我赐予我的女奴“维泽”一个“三音节”的名字;凭借父亲的溺爱,我赐给“维泽”的名字甚至完全不合体统。“安涅瑟”是“青色”的敬称,在昆斯特,只有王族才能以“颜色”为名。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不管父亲有多溺爱我,哪怕有一天我继承了他的王国,“安涅瑟”也至多只是“安涅瑟”。她永远不可能有姓,更不可能姓“昆斯特”。除非……

在沃夫冈伽,平民和奴隶要获得姓氏,唯一的办法就是嫁给贵族或王族。只能“嫁”,“娶”不行。

女人嫁给父亲,男人嫁给我,都可以获得“昆斯特”之姓。如果嫁给我的男人原本有自己的姓氏,他必须改姓“昆斯特”。如果是我改姓,就意味着他“娶”了我。哼,我怎么可能改姓,那会失去继承权的。

在黄土大陆,“男人嫁给女人”有种单独的说法,叫“入赘”。当初跟林觉学说话,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弄懂这个词的意思——它是“嫁人”的贬语。

总而言之,我无权赐予“安涅瑟”姓氏,也不能娶她。现在好了,这世上多了一个生来就姓“昆斯特”的男人。

他算不算“洛拉玛人”我现在还拿不准,但他毫无疑问是我的儿子,毫无疑问是“昆斯特”。等他到了娶妻的年纪,“安涅瑟”就能变成“安涅瑟-昆斯特”了。

父亲总是不理解,我为什么非要执着于这件事。可在我看来,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我最信任的人,却不是我的家人,那怎么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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