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孤城
书名:木叶青玄(裙下之主) 作者:破小慢 本章字数:9378字 发布时间:2023-07-17

灾害纪元,六百四十七年,夏。

叶玄手握灰刀,肃立于枯荣城“外城”的北墙之上,望着那一地或新或腐,茫无涯际的累累尸骸,眉间微蹙,满眼愁苦。

他愁的,正是那十数或数十“一丛”,如朽木表皮生发的霉菇般,于茫茫尸海之中错落而坐的残喘之民。

他们曾是农人、匠人、伶人、文人……如今他们没有身份,惟有彼此。彼此安慰、彼此温暖,然后在恰当的时刻,吃掉对方。

已经死去一段时间的人,是不能吃的。能够活到今日的流民,无不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最好的食物,是“上一刻仍活蹦乱跳,下一瞬遭利刃割喉”的青壮,吃了不易生病。然而,主动“制造”这种食物的人,多半也会于下个夜晚,在众人的“帮扶”下变成食物。

他们是流民,不是流寇。流民的规则,是“死去的成为食物,活着的守望相助。”

并非所有人,都有资格成为流寇;并非所有人,都有勇气成为流寇。

“陆铁匠”无疑是这一小丛“流民”的主心骨。遥望着城头,抱膝而坐的二十余人,不自觉地将“陆铁匠”围拢在正中。这个分明可以成为“流寇”的汉子,在过去几个月的流亡中,无数次证明了自己是个合格的“流民”。

一个约莫六、七岁大的女童,依偎在他的膝头。她当然知道,这个男人不是自己的父亲。但那宽阔的背脊、黝黑的面庞、粗壮的十指,甚至腋下泛出的刺鼻腥臭,都远比母亲“孱弱的肩头”与“枯槁的臂弯”更令她感到心安。

女孩儿的身子在抖,不是因为寒冷。已断断续续发作了五、六天的腹痛,又在折磨着她。腹痛却不腹泻,陆铁匠知道,这孩子…不长久了。

“我不吃你。”陆铁匠垂下头,低沉的声音,轻送入女孩儿耳中。咬牙忍着剧痛的女童终于不再坚强,终于开始哭泣。她以为自己哭了很久很久,其实并不太久。然后她进入了睡眠,从此再没痛过。

女童的安详,不多时便引发了这一丛人的躁动。铁匠的蛮横,更将躁动推向了躁狂。

“陆大哥,这是什么道理!”一个矮小、枯瘦,背脊有些微驼的汉子,目中透着凶光。这个勤勤恳恳种了半辈子庄稼的老实人,生平第一次,直视另一个男人的眼睛。

另一“长衫短靴,书生扮相”的男子,艰难地跪起身子,四肢着地,爬向距“陆铁匠”稍近的位置。书生爬行时,长衫之下屁股轻扭的模样,像极了最令读书人不耻的“摇尾乞怜”,可他实在没有把握能够像人一样站起,像人一样进行,再像人一样坐倒。

书生“摇尾”而行,神色坚毅,竟还带着些许悲壮。爬至铁匠近旁,书生咬着牙将身子撑起,面对着铁匠,端严跪坐。又花了不少力气,才勉强将喘息调匀,有气无力道:“陆兄于这等情形之下,仍不肯食稚童,令小弟…好生相敬。只不过,陆兄你这般将她锁在怀中,实乃是…慷他人之慨。不食这女童,下一个饿死的人,必不是你。当年,‘圣人’自鹰隼爪下救一雏鸟,而后……”

“干你娘!”铁匠不待书生将道理说完,开口喝骂道。嗓音厚重,中气却不甚足。

书生瞪视着眼前这全然听不进“圣贤之理”的莽汉,勃然大怒:“打铁的…你要么将这女孩儿放下,要么立刻将我剁碎了,喂给大伙儿!不敢杀人,你当什么好人!”

铁匠闻言,右手霍然提起横放在身侧的铁刀。残衣垢面的书生近在咫尺,他手中的刀铁,却始终没能递出半寸。

僵持中,铁匠的喘息愈发凌乱,气势渐渐弱了。书生傲然跪坐,享用着众人投来的钦仰目光,享受着胸中升涌的浩然正气,仿佛饥饿带来的苦楚也没那么难捱了。

“她是我的女儿。”气若游丝的一语,终于让“陆铁匠”放脱了手中刀,也放脱了怀中女。说话的,是那女孩儿的母亲。

几人颇为熟练地割落女孩儿干枯的长发,正将剥去麻衣之际,远处隆隆声响,犹似闷雷。

“逃啊!”那矮小、驼背的汉子立时抛下手中女童,朝着与“闷雷”相反的方向跑去。“陆铁匠”紧随其后,眼见“女童的母亲”奔逃中扑跌在地,脚步稍顿了顿,没去搀扶。

跪坐于地的“书生”起身未果,又开始伏地爬行,远远落在了人潮之后。听得马蹄声越来越近,绝望地呼出一口长气,闭目瘫伏于地。是装死,也是等死。放弃挣扎的一瞬,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以至于,当他发觉身侧数不清的马匹呼啸而过,未曾踏碎自己的脊柱,竟觉有些恼恨。

逃得最慢的,或许有病;逃得最快的,或许会武。中间那些,是最好的食材。能够活到今日的“流寇”,无不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这一批,声势有点儿大呀。”叶玄没有侧头,轻声道。

“无碍。”孤雁简短作答。仿佛胸有成竹,又似事不关己。

百人以上的“流寇”并不鲜见,百人百骑,却颇稀罕。百余马匹没遭自己人分食,也未给外人抢去,足见这一队轻骑战力不俗。

披发散辫、弯刀皮甲。是草原“游骑兵”的装束。草原牧人,自古兵民不分。仅在狼王“髯蓠”及“凉帝国”治下,曾有过“大规模,成建制,不事生产,专司征战”的骑兵。

“灾害纪元”以降,迄今六百余年,中原、草原再未一统。城邑之上无州郡;部落之上无汗王。

如今的中原,千人可称“兵团”;如今的草原,百骑已属“大军”。

叶玄远远望向这一队轻骑,弯刀、皮甲皆是相同制式,想来是出自草原上某个“大部落”,绝非多股“散骑”拼凑而成。

只见为首一骑,穿过最外一层奔逃缓慢的病弱流民,战马掠过一个步履迅疾的大汉时,右手弯刀斜举,无需挥砍,借着“前冲之势”轻而易举地割下了那人头颅。那大汉头颅离颈,又奔了两步才向前扑跌而倒,倒地之时,双手却没有凭着本能护在身前,犹如一块肉砖直直拍向地面,瞧来甚是骇人。

紧随其后的十余骑,依着相同手法,斩落十余颗头颅。待血浆喷涌渐缓,便由后面赶至的骑卒将“无头尸身”拎上马背。

余下数十名骑卒不再杀人,只在潮涌般的“流民”中穿来插去,手持套索,寻着可供泄欲的女子。有了十几条青壮汉子,这一日的口粮足够了。此时正值炎夏。吃剩,也存不住。

一名腰肢纤细,穿褐色“粗麻布衣”的农家女子遭拖行数丈之后,方被蛮横地拎起,头脸朝下,横挂马背。女子脸颊已给地面磨烂,血水伴着泪水沥沥而下。那骑卒对女子破相与否浑不在意,自“鞍袋”中扯出“筋绳”,借着“马鞍前侧的挂钩”将她身子栓牢。一面狂笑,一面重重拍打、揉捏着她朝天翘起的屁股。随后又拎起套索,策马去寻别的女子。

百骑冲杀之下,渐有流民踩入“禁区”,引来阵阵箭雨。所谓禁区,是指城墙之上“弓手”羽箭射程所及之域。“枯荣城”以这样的方式发出宣告:城内城外,水火不容;耕民牧民,格杀勿论!

那一队草原游骑,从前虽未到过“枯荣城”,却显然已不是第一次围猎城下流民。一众骑兵默契地游荡在“禁区”边沿,不越雷池。

倏忽间,那“马背上缚了农家女”的“骑卒”只觉左肋被一钝器点中,闷哼一声,跌落马下。右脚却挂在镫中没能滑出,拖拽间,足踝立时脱臼。惨嚎之声被周围的嘈杂淹没,丝毫不显凄厉。

“农家女”回过神时,几乎将她五脏六腑统统震碎的颠簸已经停止,自己正躺在那再熟悉不过的黄土地上,缚着手足的“筋绳”不知何时已被割断。身侧,一个淡黄衣衫的女子正转头看向后方,旋即迅捷地拧身站起,没能瞧清她的面容。

“云洛”谈不上心惊,但多少有些意外。

带鞘钢剑点落骑卒,左手指甲划破筋绳,轻踏马背解下女俘。她自认算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三招便只刹那。怎么刚一落地,另一骑就冲到自己身后了呢?不是都说骑兵又笨又慢吗?

思忖间,“高头黄马”已迫近到不足一丈之距,弯刀映日,灿然生辉。

惟恐殃及脚下女子,云洛迎着奔马,不闪不避,左掌蛮横地朝着身前推出。七尺开外,战马头骨轰然破裂。两只乌黑的马眼如被车轮碾过的葡萄般,稀碎溅射。竟是“霄云镖局”总镖头“山均”的“大开碑手”。

骑卒胸腹虽有“战马”与“皮甲”相隔,仍受掌力波及。身子崩落马下,脏腑重创,立毙当场。

这是云洛生平第一次杀人,甚至是她第一次杀马。与骑兵对战,更是全无经验。其实那名骑卒策马前冲,是为横刀削她脖颈,只要凝神收拾马上骑手,任凭战马掠过,并不会踏伤地面女子。

反倒是她情急之下隔空毙马,虽击碎了马头,马身前冲之势却未能止住,又兼她与“战马”之间有微小夹角,并非直直正对,一击之下,马匹扑地侧滑,如一座小山般撞到二女身前。

“啊!”那农家女才撑起半个身子,便看到眼前一幕,忙惊呼着将双眼紧紧闭住。片晌过后,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女子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我死了?”旋即又回过神来。她虽没死过,也觉得“死”应该不是这般滋味儿。

她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猛地瞪大双眼。盼着方才所遭遇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如果过去半年都是噩梦,那就更好。

然而睁眼之后所看到的情景,更让她分不清是真是幻。只见那小小的黄衫女子双腿微曲,侧对残马,“短剑”连鞘贴臂,双手左上右下,交错护于身前。她虽瞧不见这“女子”与“马匹”之间隔着任何东西,但看那“残马倒卧的姿态”、“地面泥草的印痕”和“血浆流淌的轨迹”,却分明是有一道“铁幕”横亘在人、马之间。

“骨鹊桥。”云洛喃喃念着这一式的名字。汹涌外溢,复又顺着双臂在身前凝结的真气,久久不肯退散。

为首的一骑,口中发出一声长啸,所有骑卒立即停了手上动作,掉转马头,望北而逃。

这名“游骑兵”首领,百余年间屡次南下劫掠耕民,甚至曾到过“剑湖庄”一带,算得上见多识广。远远看到有人“隔空毙马”,便知此战不可恋、此地不可留。

一人一掌,迫退百骑,云洛却不肯罢。当她趁着守军不备,偷偷溜上城头临高而望之时,看到已有三十余骑,马背上驮了刚刚“捕”来的女人。

“把人放下!”淡黄身形如一只小小貂鼠般贴地疾奔,转瞬追上了一名游骑,避过挥砍向自己的弯刀,探手轻推,将骑卒摔到地上。正要跃上马背去解那女俘,数十支羽箭迎面飞至。这一队游骑,实乃真正的大族精锐,“射术”不仅高绝,“协同”亦有章法。

众骑于“错落奔行”间相隔甚远,数十羽箭却能同时袭到。更精绝处在于,这数十箭竟以“几乎相等的间距”如一张蛛网般泼洒而来,笼住“云洛”身周二丈之地。这等境界,比之数十箭全部刺向“靶心”不知要难出多少倍。

云洛闪避不及,只得运起“无用散手”,拨开刺向自己胸脯的羽箭。一拨一挡,足下稍缓,身侧马匹已给另一只羽箭袭中。那“全速疾驰”的战马中箭后跪跌倒地,马背上绑着的女子当即被压断了脊柱,眼看是难活了。

云洛怒极,抬起左手护住双目,只留一道“细小指缝”透光辨路。这是要拼着中箭,去截前方奔马。

顷刻之间,第二轮箭雨又至。云洛紧咬着口中贝齿,悍然前冲。

一只并不如何粗壮的手臂从身后探出,搭在了云洛肩头,却丝毫没有减缓她奔行之速;羽箭破空而来,呼啸而去,又仿佛生出了心窍般,于堪堪刺中二人身子之前,乖巧地侧头避过。

“鹊桥”。在云洛看来,这无疑是世上最温柔的武技。她不明白,一个创出如此功法的人,心肠怎会这般冷硬。

骑队前方,传出又一声呼喝。百骑眨眼间如一副扇叶般张开,朝着不同的方向逃遁。那名“游骑首领”心中亦是有苦难言。

初见那“小女子”隔空毙马,他便没了“杀敌”的念头;后见“小女子”转瞬追上了全速疾奔的战马,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黑衣人”竟又转瞬追上了“小女子”,他更是连“拒敌、阻敌”的想法也不敢有。

然而,游骑有游骑的规矩:吃进嘴里的东西,就算死,也不能吐!这是掠夺者的尊严。他若下令将那些抢来的女子扔下,这首领也就不用做了。更何况,那些只有短短一个音节的“令语”之中,根本没有“弃”这个选择。

驮着“女俘”的三十余骑“奔”得稍慢,却也“散”得最为果决,没有任意两骑粘在一处。云洛满心焦急,霎时没了主意,不知该向何处追去。

叶玄右手一沉,将云洛按在原地。握刀的左手微松,“雪脏”坠地的同时,左手食、中二指间“青丝”如连弩般不住激射。“乌针”穿透皮甲,刺入了九名骑卒的背脊。余下轻骑越奔越远,于是后面七针,他点得越来越慢。每射出一针,下一针便要花更多心神计算方位、角度。最后一针喷出时,更是丝毫不敢留力,以至失了准头,刺在了那骑卒左臀。

十六支“青丝”用尽,叶玄俯身拾起“雪脏”,右手却仍按在云洛肩头不放。“别再追了。那十六骑没人驾驭,脱出视野之前,去将马上女俘解了。”

云洛愤恨地剐了叶玄一眼,没有说话。旋即纵跃而出,去解最近的一骑。

“先顾远处的。”叶玄说完,无力地叹了口气。与云洛一起,将绑在马背上的女子尽数解下。有三名骑卒死在马上,并未跌落。云洛将他们推开时,赫然发觉这几人背上淌出“紫黑色”的血浆。一个“蝗境”武夫,暗器居然淬毒?

一十六名骨瘦如柴的女子,随在云、叶二人身后,一瘸一拐朝着“枯荣城”方向行去。

云洛走得很慢,不知是要等着流民,还是拖着叶玄。二人并肩而行,静默无言。自从“枯荣城”易主,“木叶家族”将要南迁的消息坐实之后,云洛与叶玄便生了嫌隙,关系愈发疏淡。至少表面是如此。

他们已有许久许久,不曾靠得如此之近。想和对方说些什么,却恐话一出口,只将彼此推得更远。

“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云洛终于忍耐不住,她宁愿吵上一架,宁愿对他…再失望一次。

“下次,不要顶着箭雨硬上。”叶玄答非所问,语调竟似比“鹊桥”还要温柔。

云洛愣了片刻,下一句怨毒更甚:“你还朝那些流民放箭!”

“就算非追不可,也别像刚才那样不留余力地疾奔。会受伤的。”

云洛鼻尖一酸,泪水不争气地湿了眼眶。这分明没有人性的家伙,对自己的关切又似全无虚假。

“没事,死不了。”云洛压抑着哭腔,倔强道。

以“旱境”武者体内真气之浑厚,静立亦或缓行时,凭肉身硬抗强弓劲弩,并不为难。然而全速奔行之下,气机调配难以兼顾,加之自身的奔行愈快,本就无形之中使羽箭威力骤增。此时中箭,难保不被破开皮肉,却也不至肠穿腹烂。

“你个子小。中箭后,伤口也比别人大。”叶玄说得郑重,一时竟听不出是不是讥讽。

云洛又一次偏头瞪向叶玄,目光已不似先前那般凶厉。

二人不再言语,脚步依旧缓慢。待行至“城墙”近旁,日光映照下,两道人影的间距不觉靠得更近了些。

云洛双膝微曲,毫不费力地跃上城头。她没有求叶玄将那十六名可怜的女子带进城去,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叶玄右踝轻弹,紧随而至,望着“已将右手搭在刀柄上”的孤雁,摇了摇头。孤雁面无表情,缓缓撤手。

“你跟我来。”叶玄对着云洛,漠然说道。随后顺着城墙边沿简陋的石阶,徐徐踱了下去。仿佛他走得慢些,城墙就会显得高些。

外城的街巷,依旧肮脏、破败。与往常相较,却少了粗粝、野蛮的生机。大半工坊都已停摆,如“陶、铁、布、纸”这些物什,即便造了出来,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卖给旁人。

城内之民,有的节衣缩食,有的及时行乐。酒肆、赌坊和妓馆的生意,倒是不减兴隆。只不过灾荒以降,存酒愈来愈少,娼妓愈来愈多,如今的“外城”已到了“杯酒春宵”的地步。

行了半盏茶时分,叶玄领着云洛转入“节吏司”分设在“外城”的一座府衙,未打扰当值的主官,让小吏寻了间安静的“议室”给他。

他没有选择距“北城门”更近的“刑律司”分所,只为不使后面的谈话显得太过肃杀;没有将云洛带到“内城”的“城主府”,只因他心中的怒气快要压不住了。

“便在平日,城头也是禁地。现下锁城,擅闯更是死罪!你偷溜上去观望也就罢了,竟还当着一众兵士的面,公然跳下去杀人。真当‘城律’是言情话本,写来给你看着玩儿的吗!”二人方一入座,叶玄便开口斥道。

云洛心思纯善,但并不迟钝。入城后,那一句“你跟我来”,她便已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此时面对叶玄的发难,她不觉得惊异,却感委屈至极,心下恨恨道:“明知我杀了人,还要如此骂我。你不问我难不难过、害不害怕吗!”

生平第一次杀人,却没得到应有的安慰。又念及此前种种,云洛一时伤心欲绝、羞怒交集。刚刚撑着扶手坐入椅中,忽又霍地站起。她个子矮小,落坐时足尖堪堪点地,瞧来竟有些分不清是跳下,还是站起:“既是死罪,你斩了我呀!”

近段日子,叶玄原就给灾情之事磨得焦头烂额,此时满腔怒意被对方一句话噎在喉头,更气得薄唇轻颤,哑口无言。

他无力地发觉,或者说确证,自己对眼前这目无法纪的小东西,实在没有任何办法。

云洛不是鬼蛾、不是残影,不可能让青儿用软鞭收拾她;云洛也不是敌人或者随便什么人,她是云大的女儿、是自己的朋友,更不可能让孤雁用长刀收拾她。于是,叶玄就这么生生被将在原地,恼羞成怒、莫可奈何。他已经明白,任何威胁、警告的言语,此刻说出,都是自取其辱。说到底,自己这样的人,其实就不适合做城主。

或是疼惜眼前这个男人的窘迫,赶在叶玄泄气之前,云洛终于大发慈悲,主动打破僵局。尽管声音仍如冰片一般,寒冷而锋利:“你觉得‘流民’根本就不算人,对吗?”

叶玄实在不知,是不是该感激她反客为主的责问。但至少现在,有理由继续说话了:“不,他们是敌人。”

“你说什么?”听到那不可置信的混账言语,云洛一对黑亮的眼眸霎时瞪得更大。

“‘流民’一日不净,我们这些苟延残喘的‘孤城’,就一日没办法从‘南人’手中买粮。你心疼‘城外’那些人?我告诉你,时候再拖久些,‘外城’就是‘城外’。”

“所以,你瞧着那些蛮兵杀人、掳人,心中是欢喜的,对吗?”云洛继续质问。

或是语中的嘲讽之意刺伤了叶玄,他提高了嗓音,身体不自觉地前倾,愤然低吼道:“知道你最讨人厌的地方在哪儿吗?你永远对那些‘处境不好’的家伙滥情,可对于‘真正在帮忙’的人,却无比刻薄!

过往这些日子,牧民吃耕民、耕民吃耕民、耕民吃牧民,我都亲眼看过无数次。自家门口,没日没夜地上演这种戏码,你告诉我,我身为城主,有他妈什么可欢喜的!”见云洛不自觉地朝后撤了半步,叶玄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最后半句,他几乎是在咆哮。

叶玄深吸了口气,将音调压低了些,继续道:“你为了那些根本不是被我害死的人指责我,可我问你:时至今日,天河以北,仍没破、没乱的城,还剩几座?我至少勉强护住了城内这二十几万人,没让他们变成‘流民’,更没让他们沦为‘口粮’。你是看不见,还是故意视而不见?

就算我是为一己私利,想将‘枯荣城’卖个好价钱;就算我是怕这城破了以后,‘薛家’赖着我的‘尾银’不给。那又如何?有我在,总比没有好,不是吗?”

瞧着叶玄狂怒之后又转哀怨的样子,云洛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后面的质询,语调便稍微和缓了些:“那…你向那些流民放箭,又怎么说?”

“‘外城’城墙才多高?你刚跳过,心里该有数吧。城下尸骨积得多了,他们就能爬上来!泰然城,就是这样破的。你怪我朝他们放箭?可你知道吗,我现在愁的,是‘外城’边沿太长,箭手根本就不够。别说箭手,再这么下去,连箭都不够!

我说‘流民’是敌,却不是我要与他们为敌,更不是他们存心与我为难。‘粮少人多,谁死谁活?’眼下的局面就是如此。这局面不是谁造成的,也不是谁能挽回的。”叶玄分明知道,今日这场谈话不是为了取得云洛的谅解,但他就是莫名地…渴望被她谅解。然而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叶玄的道理,从来不能打动云洛。

“救不了所有人,可总能多救一些。”

“行了。”叶玄不耐地伸手将她止住:“带你来此,不是为了听你指摘。原想着狠狠责骂你一顿,但我显然是错估了云二小姐的脾气,更错估了自己的威严。

我也不懂,你如此明目张胆的以武犯禁,究竟是吃准了我不会动你,还是你真的不知道深浅。你以为你跳下去杀骑卒,只是单纯的救人?你这是在擅自替我决定,和一个不知底细的势力开战!”

云洛用力挥起那只“今日第一次杀人”的小手,恼怒道:“你少唬人,不就是马匪流寇吗?”

叶玄怒气本就未消,见好言相劝不果,语声又渐冷厉:“百多名骑兵,装戎肃整、令行禁止,弯刀、皮甲皆是相同制式,就连座下马匹都是清一色的‘姜黄’。那是普通流寇吗?队中有没有武人,有没有高手?是‘孤军’还是‘先军’?这些…你都不看,都不想,都不在乎!

当然,这些事,本来也轮不到你去在乎,因为你根本不该出现在哪里!自今日起,直到灾情结束,你不许离开‘内城’半步!不是和你商量,是命令。”

云洛本想着,今日之事也不再强求叶玄认错。只等他温言安慰几句,自己再冷言回呛几声,就暂时与他和好算了。毕竟他追上去护了自己,又帮自己救了女俘,还算有点人性。却没成想,他竟不知收敛,又开始厉声训斥自己。实在是忒也混账!

心念及此,云洛霍地踏前一步,双眼直直逼视着叶玄,尖声吼道:“我又不是你的部下,你凭什么禁我的足!”云洛不擅吵架,也不会说粗话,只觉充塞胸腔的怒火根本无法顺着那短短一言发泄出去,语罢竟朝着叶玄的小腿狠狠踢了一脚。

叶玄“呼”一声从椅中站起,强压下“探手捏住她脖颈”的冲动,指着她的鼻尖怒骂道:“你犯的是死罪!一天之内犯了两个!而我对你的惩罚,只是让你老老实实在城里待着,你他妈还想要我怎样!”

面对叶玄不足半盏茶时分内的第二次狂怒,云洛丝毫没有退却,“啪”地一声,重重抽开了他居高临下点在自己鼻尖的右手:“这是什么鬼道理、破规矩。杀人、抢人的是骑兵,放箭的是你们,我救人有什么错!”

她越说越委屈,到得后面,已是音色有些粘稠不清的哭喊:“我那时跟‘丁兰’打架,得罪了‘夕霞派’你都回护我。现在怎了?爬个城头也是死罪,阻几个骑兵也是死罪。什么军法、城律?你就是讨厌我了,才处处跟我过不去!”

云洛越是激愤,反而越是显出毫无城府的女孩儿心性。对于这份纯善,叶玄原是极喜爱的。然而此刻,他实在没有足够的心力去欣赏这份可爱,也实在没有足够的温柔去包裹这份娇横。

叶玄缓缓退了半步,坐回椅中,沉声道:“好吧。既然你不识好歹,我也不再跟你啰嗦。‘弄死你’之类的威胁,我做不到,就不说了。但你听好,我接下来讲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锁城’结束之前,你敢踏出‘内城’一步,又或者在‘内城’中做出任何犯禁之事,我会让‘云山盟’彻底消失!到时候,谁敢给‘云山盟’捐银,统统罚没;谁敢在‘云山盟’做事,统统下狱!我倒要看看,这城里还有多少人如你一般,全不将‘城主府’放在眼中。”

“你!你敢!”透过帘瀑般的泪眼,云洛惊怒地瞪向叶玄,气急败坏。

“当啷”一声轻响,一枚通体乌黑的“游子”落在云洛脚边:“给你半个时辰,将这个交到‘城主府’正门的侍卫手中。我回去时若拿不到它,今日就对‘云山盟’动手。你如不信,可试试看。”不待云洛应对,叶玄自椅中站起,推门而去。

云洛蹲在地上,望着脚下的钢镖,抱膝失声。她知道,他最后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她也知道,半个时辰的时限,足够让她再多哭一会儿。

叶玄离了府衙,朝着“内城”的方向 ,踱步徐缓而行。走出约莫两条街巷的距离,身侧屋脊之上,一条小小人影飞掠而过。

 

流亡日记-节选(65)

是个男孩儿!已经半个月了,我直到现在还不能完全接受这个事实。

难道我不是“洛拉玛人”吗?刚能下地走动,我立刻离开木屋,在阳光下让安涅瑟一寸一寸检查我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地查。没有痣。

身形修长、通体无痣、只生女孩儿。这是所有“洛拉玛人”的共同特征,绝不会错。我完美地契合前两条,整个“沃夫冈伽”也没有另一个“通体无痣”的种族。可是,我为什么会……

母亲只生下我一个女儿就死了,可是据说外祖母生了三个孩子,也都是女孩儿。我的血统应该没有问题。但“洛拉玛人”怎么可能生出男孩儿呢?要是能生男孩儿,我们也没那么容易被教廷说成“女巫”了。

目前唯一能想到的理由是——黄土大陆。

这片土地,或者这片土地上的人,可以无视“洛拉玛人”身上的诅咒。不,我不喜欢诅咒这个词,这只是一个没人能解释的现象。“洛拉玛人”不是女巫,更没有被什么古老的力量诅咒过,全是教廷的一派胡言!

这个男孩儿,我的儿子,他算是“洛拉玛人”吗?恐怕再有智慧的人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自己决定吧。等他长大了,如果还是像“林觉”送我的那块玉石般通体无暇,那他就是这世界上,第一个“洛拉玛族”的男孩儿!

施沃茨-昆斯特。这是我早就为她想好的名字,意外地变成了他,也不妨碍。

“施沃茨”是“黑色”的敬称。我在那个叫“木叶城”的地方,莫名其妙给自己取了“叶红儿”这个假名,如果他也需要一个属于“黄土大陆”的名字,就叫“叶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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