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流剑阁侧峰,翠荫如盖,山石清润,灵异秀美,一排房舍隐在林中,那是山中弟子们休息的地方。
顾青荷煎好药,推开门,床上躺着一人,正是徐忆君,不过床边还有一人,正在按揉他的双腿,正是江映月。
她听小师弟说过,江映月每日都会来照顾徐忆君,为他揉腿捏手,背着他坐到轮椅上,推出去晒太阳,赏花扑蝶,讲笑话给他听。
顾青荷望着江映月的背影,不知道自己是对不起徐忆君还是对不住她。
三年前,徐忆君开启白泽剑,精血流干,昏迷不醒,东方太白见顾青荷有轻生之念,便说顾青荷的血是另一颗血灵果,可以救徐忆君。
这些年她用自己的血养着徐忆君,就这样徐忆君竟渐渐有了起色,只是始终昏迷不醒。
顾青荷这些年一直在找血灵果,虽未找到,却也会有机缘巧合下寻得一些灵药,一旦寻得灵药,她便会回东流剑阁给徐忆君服用。
江映月突然见到顾青荷,略显惊讶,随即垂下眸,站起身来,走到一旁,一言不发。
她本有些恨顾青荷,可见她以自己的血养徐忆君,这些年又不辞辛劳,到处求医访药,恨意已淡。
顾青荷走进去,说道:“他最近怎么样?”
江映月淡淡道:“还是和以前一样。”
顾青荷看着徐忆君,静静的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她说道:“这是我新求来的药,也能助他养血补气,藏精化神,你喂他服下吧。”
江映月接过药碗,忽见顾青荷双手都是伤痕,心中轻叹了口气,说道:“你喂他吧,你许久没见他,想必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吧。”
顾青荷愣了一愣,江映月已走出了房门。
顾青荷小心翼翼地喂着药,每喂一口,往事便浮上心头,眼泪不知不觉留了下来,其中一颗不小心滴入了药碗中,她忽然想起当初蝴蝶谷中,元修明曾问她:“顾青荷,那颗情人泪你到底是为谁而流?”
她望着熟睡一般的徐忆君,说道:“这个还重要吗?不重要了,因为我知道我现在的泪为谁而流,只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忆君哥哥,你快点好起来。”
喂完药,顾青荷像平常一样,扶着徐忆君坐起,将他靠在自己身上,轻轻划开掌心,也轻轻划开徐忆君的掌心,掌心对掌心,催动真气,掌中的精血一点一点汇入到徐忆君掌中,催动他全身血液缓缓流动。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顾青荷感到头晕目眩,才慢慢收回掌,徐忆君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顾青荷替他包扎好手上的血口,扶着他躺下,抬眸间,他的脸近在咫尺,顾青荷怔怔地望着这张脸,宽阔饱满的额头,高高的鼻子,浓浓的眉毛,只是一双眼睛紧紧地闭着。
两行眼泪又滚落下来,她轻轻地将他放下。
她从身上拿出十几个平安符,说道:“这次路上我又经过了一些寺庙和庵堂,有些很大,香火旺盛,有些是我在山坳中无意发现的,我不知道哪个灵哪个不灵,不过我相信心诚则灵,我都进去拜了,”
她一张一张地拿出来,细细地叙说着自己的所见所闻。
说完后,她揭开徐忆君枕边的一块手帕,里面平整地放满了平安符。顾青荷将这些平安符拿出来理了一理,有些她能记起来是在哪里求的,有些已记不得了。
可她仍然记得当她第一次见到高大的佛像矗立在自己眼前,不知不觉跪下去时的心情。
一直以来她都不明白世人为何要信神佛,如若我命由我不由天,一切都要靠自己,何需求佛;如我命由天不由人,人如草芥,求之何用?
可当她第一次虔诚地祈求上天时,她知道,当一切都那么无能为力时,每一次祈祷,都是唯系着一份希望,希望坚韧不拔,生命也许就坚韧不拔。
希望本就渺茫,她吝啬得一毛不拔,不肯放过任何一次微渺的机会,期待着奇迹的来临。
奇迹何时能来临,真的有吗?顾青荷静静地坐在徐忆君身旁,不知不觉天已黄昏。
门“咯吱”一声响 ,一位小师弟走了进来,对顾青荷道:“师姐,师父由请。”
顾青荷道:“你先去吧,我随后到。”
她仔细地整理了一下徐忆君的衣襟,呆呆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来到绝云顶,东方太白已等着。
顾青荷躬身一揖,说道:“参见师父。”
东方太白见她面无血色,又见她手上有纱布,知道她又为徐忆君渡血了,说道:“辛苦你了。”
顾青荷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东方太白道:“有一个人等你很久了。”
他转过身去,对着偏厅说道:“陛下,出来吧。”
门里转出一人来,正是元修明。
顾青荷没想到是他,知道躲不过,转过身,慢慢走了出去。
二人走到邀月台,台上凉风习习,台下万丈深渊,台前明月不来。
元修明道:“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顾青荷道:“我是需要休息,不知陛下能否允许在下先行失陪。”
元修明走上前,说道:“青荷,你定要和我这样生分?”
“陛下派人跟踪我了吧?”
“你行踪不定,又故意躲着我,跟踪只是徒劳。我只是知道东方老先生的寿辰快到了,暗想你出去这么久,可能会赶回来 吧,就在这里等一等。”
“你找我何事?”
“我就想见你一面。”
“我们还见面做什么?”
一阵沉默后,元修明开口道:“顾影白还接管了金乌城,将南姜和金乌城治理得很好。”
“那就好。”顾青荷这些年一心找解药,对旁的事不大关心,确实不知道他已接管了金乌城。
“我废除了‘元氏帝后,必以江梅两家为先’的祖训。”
顾青荷皱了皱眉头。
“因为这世上,再无梅花诺了。”元修明接着道。
“梅花山庄怎么啦?”
“你放心,梅花山庄一切都好。”他顿了顿,又道,“我将紫微剑毁了。”
顾青荷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以后不会再有人为争夺紫微剑而兄弟相残,爱人生隙,梅花山庄有梅花匠就足够了,其他的,不留也罢。”
顾青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不语。
“你不好奇紫微剑是什么吗?”
顾青荷其实对紫微剑有些好奇,只是恨更多,是以从来不问,如今被毁,那她还好奇吗?
顾青荷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她这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对它不感兴趣:紫微剑从来不是一切的根源,更不是罪魁祸首,人心的贪欲才是。
就像清泓剑,正因为没有人知道它才是找到紫微剑的关键,所以一直如一股清流,只为激浊扬清,不为功名利禄,只是它偏偏因各种姻缘巧合,卷进来罢了,也许它自己,正想如它的原名一样,只想做一把“无名剑”。
“其实你也见过紫微剑。”元修明道。
顾青荷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白玉八卦盘,你还记得吗?”
顾青荷点点头。
“徐忆君等三人开启剑阵时,白玉盘上山川隐现,后来一注鲜红的血流了下来,你还记得吗?”
顾青荷怎么会不记得,那都是徐忆君的血。
“我开始以为那注血是在山峦之间穿梭的河流,直到我们打开紫微尊盘,才知道,那并不是什么河流。”
“那是什么?”
元修明一字一句道:“那是一条条矿脉,连接了我中州大陆上所有的铁矿山。”
顾青荷惊得睁大了眼睛,“你是说,你是说……”
“不错,真正的紫微剑,并不是一把神剑,而是梅家历经数百年,无数先祖的心血,汇制而成的一张‘中州矿脉图’,有了它,就可以铸造出无数兵器。”
顾青荷这才真正明白“梅花一诺天下定,紫微一舞苍生动”的真正含义。
次日,顾青荷又离开了,这次出门花了两年时间,她终于拿到了血灵果,她心情格外好。
风霜已将她两鬓的几缕青丝染白,可血灵果让她觉得自己还如少年一般,一路疾驰飞跃,欢跳着三步并作两步朝东流剑阁绝云顶奔去。
她手捂了捂胸口前的几张平安符,每一张都是一个故事,她觉得这次她一定能将故事讲得清楚明白,而且生动。
顾青荷脚下的步伐更快了,浪漫的山花在身旁不断掠过。
自跨入东流剑阁山门,弟子都看得出顾青荷心情大好,因为笑容一直挂在她嘴角边,可她却未发现,所有弟子看到她时,除了惊讶,还有躲避的眼神。
顾青荷照常先去见东方太白,弟子道他正在与沧澜真人下棋,顾青荷决定先看徐忆君。
她兴致冲冲地来到他房间,当她走进去时,身形猛然停住了,床上空无一人。
她心中一阵狂喜,“忆君哥哥好啦?”,另一种可能突然蹦进她脑中,她的心又突突突直跳,一回身,与另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顾青荷忙道:“对不起,啊,是云来小师哥。对不起,徐师兄呢?”
那人正是云来,年纪不大,来东流剑阁却比徐忆君早,一直让徐忆君叫他师哥,两人常常为此争论不休,二人感情也最好。
他听说顾青荷回来了,便直接来徐忆君房间找她,谁知被匆匆走出房门的顾青荷撞了个满怀。顾青荷在东流剑阁众师弟中,也只与云来亲厚些,是以便直接询问了。
云来揉着胸口,听顾青荷这么问,竟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顾青荷心中咯噔一下,手中木盒掉落在地,滚出几颗颜色鲜红的果子来。
“徐师兄他,他怎么样啦?他人呢?他,他是不是……”顾青荷感觉自己快要晕厥过去了。
云来师弟见她脸色忽地煞白,一脸惊惶,忙道:“没有没有,不是不是,师兄他……”
“你快说。”顾青荷声音哽咽,近乎哀求。
云来笑道:“师姐放心,师兄他好得很。”
“啊!”顾青荷一声惊呼,喜不自禁。
云来见她眼神大放异彩,鼻子一酸,说道:“是啊,师姐,您放心,他很好。”
“啊,多谢,他人呢?”
“他在后山的荷花池旁。”
“荷花池?”顾青荷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暖,一股柔情绵绵密密升起,转身便朝后山奔去。
“师姐,我有话……徐师兄他,师姐……”
顾青荷人影已飘出数丈之外,任由云来在身后呼唤着。
多年的等待终于换来他的清醒,顾青荷如何不激动,暗想老天终于听到了自己的祈祷,心里早已谢过千万遍。
不到片刻工夫,她已来到了后山,顺着山路绕道而下,那片荷花池出现在脚下,在林木间若隐若现。顾青荷拐过一道又一道弯,脚下生风,这段路她从未觉得如此漫长过。
荷花池全部出现在眼前,荷花盈盈,莲叶田田,那是徐忆君幼年在东流剑阁学艺时一点一点栽下的。
顾青荷泪眼朦胧,目光不断地搜索那熟悉的身影。
忽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她的身形猛地停了下来,寻声望去,只见荷花池旁一块青石上,并肩坐着两人,一人穿着红色罗裙,一人穿着青布长衫,二人相护依偎,与池中的荷花荷叶相映成趣,浑然一体。
那男子回过头来,浓眉大眼,高鼻阔额,灿烂的笑容像一束光,不是徐忆君又是谁。
徐忆君一回头,见身后有一女子,站在山坡上,一袭黑衣,面容清秀,虽然脸色苍白,却增加了一些清丽,让人我见犹怜。她发髻上插着一根红玉簪子,几缕乱发散在鬓边,在风中轻轻飘荡着,神色若痴,目若含情,静静地看着自己,他呆了一呆。
泪水冲上眼睛,顾青荷朝他盈盈一笑。
忽然,她发现他的手正握着一只纤纤玉手,两手十指相扣,顾青荷顺着玉手往上看,那人正是江映月,二人脸上笑容都冻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