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耐心地等,终会有人来让你死的。
这听起来岂非很荒诞?有多少人会当真?即使当真,又有多少人愿意真的等?
关小千等,莫名其妙的等,空乏而专注的等,终于到此刻将这句话活生生地等成了一件毋庸置疑的残酷事实。
准备让他死的人没等多久就真的来了,非常直接地来到他面前。
于是,仍旧累极饿极渴极的关小千突然看见已被内心深处滚滚涌出的无穷仇恨紧紧裹住全身的东方寒。
XXX
东方寒冰冷地站在关小千面前,手中紧握着一柄沉重而锋利而雪亮的无鞘快刀。
无鞘快刀与无鞘快剑没有经过任何形式的预约便突然相遇在了这里。
这里是一处已注定将永远荒芜死静的村口。
永远休想再听见任何表现生命力还未被完全噬灭的真实声响。
一切也许正慢慢开始。
某种可怕而可悲的宿命也许正慢慢锁定了他们今后的人生。
XXX
关小千沉默,与东方寒对视不知多久,双方都忽略了现实里还静静流动着的时间。
关小千能很清楚地看出东方寒的瞳孔最深处缓缓向外不断渗透着大量的落寞与冷酷,这一点和已身为杀手的自己相似。
世上本就有太多具备相似性格的人,无论这些人是何关系,是朋友,还是仇敌。
但关小千此时能看得更清楚的,毕竟已是凝重深刻如高原冰川的仇恨。
东方寒与他不可能成为朋友。
杀手似永远不可能有属于自己的知心朋友,可能有的只是数不尽的仇敌。
东方寒的眼窝已凹陷进去很深,露出的眼白已惨黄且满布血丝。
血丝红如某个濒临绝望的人即将疯狂流出的血泪,一滴滴一丝丝触目惊心。
但也许东方寒的血泪已全都凝干,不再肆流。
到了决心复仇的时候,流血的只该是自己的仇人才对。
他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染了一层薄薄沙尘,这令他看起来更加委顿沮丧,一张早就没了鲜活血色的脸已苍白如远方的月。
他也又累又饿又渴,嘴唇干裂发乌,费了很大劲才勉强咧开嘴,却没有一丝笑的痕迹,从此以后他恐怕已完全失去笑的能力与理由。
“你就是那个杀手?”
关小千或许暂时听不懂他这个问题的意思,但无形中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奇异力量在莫名压迫孤独少年的头,硬逼着似是而非的杀手几近木讷地对他点了点头。
东方寒目光深寒,表情却依旧淡漠,不惊波澜,竟突然诚恳的做着自我介绍:“我叫东方寒,关外玛族人,同你一样,也成了一个纯粹的杀人者。”
XXX
两个纯粹的杀人者,两件纯粹的杀人利器。
他们都已是冷冰冰的风,冷侵人的肌骨。
三月的大漠中,乱卷的风沙中,两个冷酷无情的人,两个鸠形鹄面的塞北浪子。
久久的悄声对视,交击的目光时不时绽出灼亮的火花。
他们生命里真正的归宿岂非该同是遥远如在天边的多情江南?
却偏要在茫茫大漠结下这永难剪断的深仇。
他们面朝对方,相隔并不很远,几乎只在咫尺间。
但这段距离对于此时此地的他们而言,却实在已比天边还要远。
因为这本就已是生与死的距离。
XXX
星光在漆黑的深空隐匿,仅有的稀疏几粒星都被厚沉的几片乌云无情吞没,身周流动着的寂静空气也溽热得令人胸口发闷。
什么都好像是无端端的,又好像是早有注定。
看样子过不多久就会再有一场疯狂而可怕的沙尘暴席卷整个大漠。
对人类来讲,世界上有两种地域的风暴最频繁最疯狂最可怕,一种是浩浩荡荡的大海,另一种无疑就是茫茫黄沙的大漠。
因为世界上这两种地域最广阔,对任何事物的恣肆都没有限制。
如果预见到这两种地域将有风暴,没有谁的心里还会保持安宁和平静,谁都只有赶紧找一个地方战战兢兢躲避的份。
但关小千与东方寒很奇怪,此时此地的他们仿佛已谁也不是,所以他们从一开始就对头顶上满空堆压的层层乌云完全置之不理,根本无动于衷。
晨星都消失,晨也结束,上午却才刚刚开始,接下来的时光一定十分漫长难熬。
但他们似连时光的流逝都彻底忽略,对他们来讲,世界上最疯狂最可怕的不是大海与大漠无可预测的风暴,却是对手随时会发出的出其不意势如风暴的第一击。
关小千下意识地握紧冰硬的剑柄,他深深感觉到自己与这陌生人之间今日必免不了一战,他早已看见面前的东方寒把刀柄握得更紧,他们都握得非常用力。
那是不是表示他们已清楚自己手中握着的,不再是纯粹的死物,而直接意味着他们的命?
他们不会先于对方将手放松,甚至连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头似乎越来越重,只怕脖子快要朽枝般不堪重负地折断。
但他们依然咬死了牙帮,紧盯着对方的眼睛,沉闷无声,始终保持住一阵过分压抑的安静。
他们安静地等着将要发生什么。
会是间不容发的生死一击?
关小千的额角已不觉有大滴冷汗浸出,他握紧剑柄的手也不觉出了很多冷汗,掌心黏黏地潮热着,他从未像此刻这么难受,也从未像此刻这么思绪混乱,是因为某种恐惧么?
这种恐惧又究竟来自哪里?
东方寒却一直没有任何或明显或微妙的改变,仍旧冷寂得令人心生赤寒。
关小千似也因此无法再镇定而平静,是因为他内心本没有与东方寒一样深入骨髓的仇恨?却深入骨髓地感受到了那种仇恨的存在。
他要试着融解这阵沉甸甸的死寂。
否则,凭他目前的精神状态可能撑不了多久……
XXX
“现在红教一定在四处通缉我。”
东方寒盯着他,嘴紧闭。
“你好像不是红教派出的人。”
东方寒不否认,也不表示承认。
他仍冰冷而沉闷得似一只坚硬而绝对封闭的铁盒子,更似他手中紧握的那柄无鞘快刀,不仅生寒,且沉重锐利,压得人几乎难以喘息,割得人几乎痛到快要完全失去正常的神智。
“你为什么……”
关小千突然问不下去,只觉东方寒不言只字片语,他一个人自说自话太荒唐,太像不中用的懦夫。
难道他潜意识中在怕着东方寒?
怎么会一下子怕起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来?
是怕东方寒目中深深透出的那种仇恨?
但——
他不得不再逼自己接着说下去,否则——
“我明白了,红教一定已在四处张贴我的画像,悬赏我的这颗人头,而你正是揭了画像,为了那些赏金特来取我的这颗人头,却不知令你动心的那些赏金是多少?”
暂且只有瞎猜,对方不说出事实,他只有自己胡乱去猜,万一猜中了——
否则,他可能撑不了多久。
“关内关外也许确实已贴满你的通缉画像,他们承诺的赏金也许确实很易令人动心,但我找到你,与红教没有任何关系。”
东方寒终于冷冰冰地开了口。
他依然冷如他的语声他的刀,他依然有膨胀到似要即刻爆炸的无穷仇恨,他的瞳孔深处射出的每一缕光都已冻结成冰。
他冷冰冰地接着道:“我不是杀手,我只是一个纯粹的杀人者,我要杀你,只是为了这条街上飘满的这些白幡。”
他果然是来杀关小千的,这就是他的解释,这就是事实,无法再改变的残酷事实。
关小千闭紧了嘴,一时无话可说。
世界上真正冷酷无情的一种人不是杀手,他有时也会莫名其妙地多愁善感,也会莫名其妙地流泪动情。
但一个人自称为纯粹的杀人者就意味着彻底摒绝一切柔软温和的人性。
纯粹的杀人者可以不做杀手,不用赚取那些赏金来强撑自己的生存,却往往比杀手更可怕。
杀手只是一种黑暗古老而罪恶隐秘的职业,纯粹的杀人者却似乎永远只是因为一种野兽般的怪辟天性在不断地引发自身杀孽的激情。
——兽性。
杀手有时也会畏惧这样的兽性。
关小千勉强镇定:“杀人者?纯粹的杀人者?”
东方寒面无表情:“纯粹的杀人者,纯粹地为着复仇而杀人。”
关小千震惊:“复仇的人?”
难道这人与吴岳有何关系?
玛族人簇拥他为英雄,招致了红教中人的猜疑嫉恨,所以将一条条白幡挂满他们的村庄?
不是,绝不是。
关小千先坚决地否定自己的一切想法。
而且东方寒也不再给他思考的时间。
东方寒又如死般沉寂,他的刀却如闪电般劈了出去。
可关小千即使在此刻又累又饿又渴的情况下,应变之快,仍很惊人。
他的刀刚刚劈出第一道寒光时,关小千的剑也紧随着这道寒光刺了出去,雪亮的剑光闪了出去。
剑光闪进大片刀光交织出的厚幕中唯一微妙的细缝。
一闪进,剑光刀光就猛地一起消失,一切又复静止。
XXX
东方寒败了。
东方寒居然这么快就败了,但他脸上还是无法轻易看出任何一种生动表情。
他的刀直直劈入关小千身子左侧的黄沙中,紧贴杀手左腿,仅差一毫,他就足以劈断仇人的那条腿。
但关小千的剑已在左腿轻轻移开的同一瞬间到了他右肩上。
仇人随时能要他的命,仇人却不动。
仇人似要让他败得口服心服。
他虽是一个纯粹的杀人者,却不是十恶不赦的红教教主吴岳,关小千绝不会擅杀任何人。
至少关小千还需问他一些事,在问之前他不能死。
XXX
“你已可以动手。”
东方寒说话时,声音里也难以分辨出一丝较为明显的生动感情,他毫不示弱,绝不屈服,直盯着关小千的双眼,冷冷接着道:“现在就已可以动手。”
关小千笑了,不禁有些困惑地笑了:“为什么动手?”
“没有为什么,你只须动你的手用你的剑,”东方寒的目光突然隐隐约约地炙了炙,就像冷透的火塘里残余的火星在灰烬中微微一闪,但他声音又逐渐变得低沉而嘶哑,也不知为哪种奇怪的原因,他此时的每一下呼吸变得更短而急促:“杀了我。”
很快他移开目光,脸上终于有一种明显的表情,一种视死如归的安详表情,安详中又夹杂着极其深刻而真实的悔恨与痛苦。
他目光也一下子变得恍惚且浑浊,变得仿佛一轮远方皎洁的月,又仿佛江南雨中一条快被人遗忘的泥泞小巷。
关小千看不懂这样的目光,只是强作冷淡道:“在你心中,败就直接代表死?”
“当然。”
这两个字虽说得音节模糊,任何人听来却还是能清清楚楚地从中感应到那种金铁相击般的决绝。
关小千看了他半晌,似忽然看懂一些无奈而复杂而痛苦而沉重而矛盾的事,不由得长长叹一口气,猛地收剑扛回肩头,掉转身正准备走。
但他突又背向东方寒冷冷道:“我不会杀你,因为我本就没有杀你的理由,更没有雇主出重金指明要你的人头,可我确实是一个很纯粹的杀手,却并非一个从来只为杀人而活的人,我绝不会随随便便地滥杀无辜。每次杀人之前,杀手也是经过慎重思考的。”
背后的东方寒仍是一阵似已永难放松的压抑沉默,他似已听不见关小千究竟在说些什么,表面上一点该有的反应也没有。
关小千并未把那些话一撂下就洒洒脱脱地迈步离开,他好像又在等,等东方寒会最终做出怎么样的反应。
东方寒终于做出的反应很怪异,怪异到简直已有些不合时宜,甚至不合常理。
东方寒居然大笑起来,笑声如大漠孤鹰一般放纵而尖利,又充斥可悲可怕的落寞与苍凉。
他没有这样子大笑多久。
笑声戛然止住,十分突兀地响起与止住让关小千心头震动,好像心头紧绷的一根丝弦被某人的手指拨动,却只响了一下就断掉,然而关小千的灵魂也跟着丝弦上久积的微尘跳散在虚空。
过了半晌才听见东方寒在说:“你为什么不干脆成全我,让我死?”
让他死,就是成全他?
关小千紧闭着发涩的嘴唇,静如岩石地又在等,他知道东方寒会继续说下去。
东方寒果然很快接着道:“我没能一刀杀了你,没能一刀劈开你的咽喉,让你呼吸停顿,让你流很多血,我已不配再活下去,我已再无任何资格活下去。”
他突然问关小千一个矛盾又深邃的问题:“你明不明白对我这种人而言世上最痛苦最无奈最生不如死的事是什么?”
关小千不明白,所以只有反问:“是什么?”
“当一个人身边所有至亲至爱的人都死了,突然惨死,含冤而死,他却最终无法为死去的亲人爱人洗净冤屈;当天上时时刻刻都有那么多死去的亲人爱人的魂灵在哀求地注视着他,但他却偏偏再也不能让他们最终获得很好的安息……你明不明白那种情况下的他,内心到底有多严重多深沉的愧疚?那岂非已算是这世上令他最痛苦最无奈最生不如死的事?”
关小千只听得呆如木鸡,每个字都听得清晰甚至响亮刺耳,就像有雷声一阵阵凄厉地炸在耳膜上。
他的耳膜在隐隐发痛,非常真实而深刻的一种痛。
背后这个人自称为纯粹的杀人者纯粹为复仇才杀人,那他毕竟还是一个有感情的人,不是完全野蛮的兽,他内心深处还存在着人性,但人性伤痕累累的时候,爆发出的能量绝对比兽性更疯狂更可怕。
过了良久,才听东方寒又突然自嘲似地冷冷一笑:“你难道还不肯杀了我成全我?”
关小千的态度与他那一笑同样冷:“不肯。”
东方寒痛苦地急声逼问:“为什么不肯?难道你不屑杀了我?因为不屑,所以不肯……但,你却怎又屑于杀他们?而且杀得那么残忍彻底?”
关小千再次呆如木鸡,忍不住疑惑地反问:“他们?他们是谁?”
再次冷笑一声,东方寒的刀忽然到了关小千脖颈左侧。
东方寒的刀冰冷如他此时口中呼出的气息:“我虽不是威震中原的红教教主吴岳,我的刀法虽没有吴岳的武功那么出神入化……尽管我知道就连吴岳也绝非你的敌手……但我一定要你牢牢记住一点,我东方寒从此已是一个纯粹的杀人者,纯粹为复仇而活的人,你就是我的仇人,你就是我此生决定唯一要杀的人,所以今日你不杀我,以后我还是一样会去杀你,也可能现在就杀你。”
关小千犯了一个错误,落了一个疏忽,致令东方寒的刀可以轻而易举地搁在他脖侧。
东方寒的刀若真的突然从那个位置砍下去,他已没有多少把握可闪避抵御。
刚才交手时,他之所以很轻松就获胜,并非因为他的剑法真的高过东方寒,而只是因为两个字:侥幸。
若不是侥幸看见东方寒的层层刀光中仅存的那条细缝,他可能已惨败在东方寒刀下,就像前日吴岳惨败在他剑下一样,惨败得再也无可挽回。
他已看出东方寒的刀法其实高过他很多,只是东方寒刚才的攻击不过一时情急,尚没有充足准备。
而现在这一次呢?
现在这一次的东方寒至少已没有刚才那么情急,因为他已说了很多话,发泄了心中很多愤恨,他明显已冷静镇定,握刀的手已不但握得紧,也非常稳。
现在这一次,再不会有任何侥幸。
现在这一次的关小千几乎完全找不到缝隙还击。
难道关小千真的只有眼睁睁受死?
他不能再让自己等死。
死是人生中最难等的,至少对像他这样处境的某些人而言。
刀,还在脖侧,冷冰冰的刀锋,冷冰冰的刀气,直逼肌肤深处,似将逼达心脏,冻住他的意志。
无论事态已多么对他不利,他也不能让自己再等。
他必须要想出一种办法使自己变被动为主动。
他必须尽可能地利用时间。
在东方寒的刀还未动的时间里,他必须先说话,他必须尽可能地利用自己与东方寒说话的时间。
但他开口之前,实在没有什么把握能引得东方寒再与自己说话,他只有怀着另一种侥幸的心理尽量试一试。
XXX
“为什么你一定要杀我?为什么你一定要认为是我杀死了他们?他们究竟是谁?”
关小千想到这里是玛族人聚居的村落,这里挂满的白幡不是为吴岳的死亡,很可能正是为那些玛族人。
他们那一夜的淳朴热情在脑海里不住闪现,如果真是他们惨死,他这个外族的江南剑客也不会漠不动心,甚至还会和东方寒一样深为愤恨。
他心头正有一种激烈的东西在生根发芽。
而颈畔东方寒的刀静静未动。
“我已说过,是为了这条街上飘满的这些白幡,至于他们究竟是谁……你岂非已很清楚?何必装模作样,多此一问?”
“我很清楚?”
关小千无法回头去看街上飘着的这些白幡,只有故作冷静地问:“这么多的白幡代表什么?”
他问出的每个问题,心头都已有了较为明确的答案,但他必须问下去,这是一种策略。
刀未动。
“代表死亡。”
“是代表……他们的死亡?”
刀未动。
“当然是他们。”
“他们究竟有多少人?”
“这一点你岂非已更清楚?”
“我应该清楚?但你说的这些我应该清楚的事,我却偏偏丝毫也不清楚。”
刀未动。
出奇地静,尽管听得见他们之间的说话声,却更衬托着此时的大漠出奇地静,因他们之间的说话也发生在死亡边缘。
“你杀了哪些人杀了多少人,难道你不应该清楚?”
关小千终于听明白一点点:“你的意思是在说,我杀了这条街上的某些人?”
“不止某些人,而是除我与另一个人之外的所有人。”
关小千的心脏微微一震:“我怎么杀的他们?”
“有人亲眼目睹。”
“就是那所谓的另一个人吧?他在哪里?”
刀未动,刀未动刀未动,刀,未动……
“你要见他?”
关小千态度坚决:“你总得让我和他相互对质之后才下最终定论。”
“不用。”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他,他也不是你,我认得他,了解他,但我不了解你。”
关小千冷笑:“所以你就信他说的话,不信你不认得的我?”
东方寒点头,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我信他绝不会骗我。”
“为什么绝不会?”
刀未动,人也未语……
良久,关小千缓缓又道:“我可不可以和你打个赌.”
“什么赌?”
“赌你这一次绝不会杀我。”
为什么绝不会?东方寒没有问,只冷冷问了另一个问题:“赌注呢?”
“除了我这条命,我还能拿出什么让你肯接受的赌注?”
刀未动,人也未语……
因为关小千的注已赌下,因为东方寒已接了他的赌注。
然后关小千又开始等,等命运……
这一赌关小千想不到他竟真的赌赢了。
而且,赢得比闪电还快,快得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真的又侥幸捡回了一次活下去的机会。
绝非反击的机会。
XXX
就在关小千开始下注的一瞬间,颈畔的刀已消失了重量,好半晌后他才意识到是东方寒主动收回刀。
杀气消失,干干净净地消失,消失在初临的日暮深处,消失在大漠的暮风深处。
闷热,更闷热,但他的刀已远。
背后的街已远,背后的一切已远。
幸好那些白幡的呻吟关小千还听得见,他也还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平缓却又沉重的呼吸,渐渐已远,已远。
当空第一道锋利雪亮的闪电劈下,风暴卷起的大片沙尘如狂躁的马蹄猛烈不止地狠狠敲击着大漠。
关小千僵立在风暴闪电的最中心,已浑身透凉,他禁不住微弱地颤了一下。
隐隐地他竟又听见东方寒在某一处距他已很远很远的位置对他说:“我此生只杀你一人,你是我的仇人,除了仇人之外,我此生不会多杀半个人。但我也不会现在就杀你,因为我们还是江湖人。江湖虽恩怨分明,却也讲究公平,我现在这么杀你绝不公平,我要杀你,也是公平地杀你。”
东方寒有自己的原则。
他也从自己和关小千这一系列针锋相对中感觉到对方的原则。
他相信跛狗,可对方的原则以及族亲们尸体的无踪又在逐渐扰乱他的这份相信。
不管怎么看,关小千都不像滥杀无辜的人。
甚至不是那种苍蝇扑血一般见到赏金就受人雇佣的普通杀手。
东方寒似乎已深深理解关小千做杀手的真正目的。
所以他给了关小千一次机会,也给了自己一次机会。
XXX
关小千猛地回头。
他目光也不禁颤了颤。
不见东方寒。
东方寒真的已扛着他那柄无鞘快刀远远地离开。
东方寒要走向哪里?
江南,居然是江南,当然是江南——
有了东方寒先为他做选择,原本渺茫的方向感也突地明晰。
XXX
你应该回江南。
江南确实一年四季都美如图画。
我原本的家也在那里。
但那里早已不是我的思想真正值得回归的故乡。
XXX
回江南,多喝酒多吃肉,要好酒好肉,尽可能地把自己养壮健。
千万不可亏待自己,因为你是我东方寒的仇人。
只希望入冬能在江南见到你。
到时你一定已不像现在这么瘦这么落寞。
我也一样。
冬天的江南,风也很冷,但我相信,我们体内流动的每一滴血都该是格外炽热。
腊月初九。
洗净你的咽喉,带上你的剑。
江苏的万梅林里,我会同样洗净我的咽喉,带上我的刀以及仇恨,冷静而真诚地等着你。
——关小千在迷惘中听见东方寒的这些话时,苦着脸微微地笑了,他忽有一种泪水欲夺眶而出的强烈冲动。
他终于体验到,原来做一个人的仇人和做一个人的爱人一样令人无比充实无比温暖。
但他还是自始自终没有流出一滴泪。
就算有上千种上万种痛苦与无奈挤压在心底,他也似从来不哭,这也许因为他已做了杀手。
他对她已深怀愧悔。
所以,那就让杀手不但无情,也无泪吧。
XXX
风暴,雷声,闪电。
交织,割裂,晃动。
似要将整个大漠搅乱撕碎。
整个昏暗如思绪的大漠。
但无论如何,谁都应该深深明白——
再疯狂的风暴,再剧烈的雷声,再刺目的闪电,也终有一刻会慢慢停息而归于无的,可东方寒心中的仇恨呢?
风暴最中心僵立的关小千已先归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