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的钟声将在今夜敲响,叶以静默默地等待着新年的来临。
喧嚣的窗外轰轰隆隆,消音的屋内寂寂空空。偌大的屋子里只有叶以静一人,显得空空荡荡的。她落寞地坐在桌前,呆滞地看着刚剥好的橘子,一时竟不知道喂给谁。她其实是不爱吃橘子的,只是秦空的老家年年都会种好多橘子,小宝也喜欢吃。
她还清楚地记得当初她和秦空是怎么在一起的:他们是在校园里认识的,是她先追的秦空。那天在走廊上,她一直逼问他,要他给一个答案。他想跑,但被她死死拉住了衣角。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在楼道里沉默了很久。当楼道的声控灯暗下来时,他突然叹了一口气,特别温柔地对她说:“你松手,我不跑了。”她松开了手,然后他转过了身,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还记得他把下巴搁在了她肩膀上,他的呼吸声就在她耳畔。他轻轻地吻了她的颈脖,对她说:“我答应你了。”那一刻, 她的心跳得好快。
那时的她是那么的勇敢,可现在的她为什么又连面对生活的勇气都没有了呢?
窗外的街道还是那样的吵闹,满是轰鸣的炮火和不断的枪响,与那无休止的骚乱。那帮人从暗网上买了图纸,拿着打印出来的枪械与警方对峙着。那种枪威力一点都不比常规枪械小,但容易炸膛,她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已经看到了好几个人被炸断了手臂。但她一点都不同情那帮人,他们毫不在意自己被当枪使。盲从的人从不会去理会真相,他们只会从现实中摘取一些事实去维护他们一开始的心理预设。
楼里早就搬空了,邻里们在骚乱开始时就都躲去了远方的亲戚家,他们也都劝叶以静不要再留在这了,要赶快走,这不安全。但她没有搬,对她而言,搬与不搬,都一样的。
她不想再去理会这糟糕的现实,把注意力从窗外抽了回来。剥开的橘子传来淡淡的芳香,秦空总说橘子有家的味道。可要是家都没有了,家的味道又在哪呢?叶以静掰下了两瓣橘子放进嘴里咀嚼着,那丝丝甜甜的酸又把她带进了回忆。
确认关系后她在手机里把秦空备注为阿空,因为这样的话通讯录的第一行就永远都是他了。当然,相比于阿空,她还是更喜欢叫他大猪蹄子。因为恋爱的男生总是蠢得跟个大猪蹄子一样,永远都猜不出女生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们俩从相恋到要步入婚姻殿堂,总共经历了八年的爱情长跑。在这八年的恋爱马拉松里,他们有过争吵,有过冷战,有过惊喜,有过感动,他们一起考研备战,一起应聘工作,风风雨雨,一路都走了过来。可他们没想到最后竟差点死在了彩礼这件破事上。
那时,她还有两个哥哥没有结婚,她的父母便把彩礼开得很高,差不多是寻常价钱的两倍。可他们俩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他们都才刚出来参加工作,工资都不高。能找到工作就已经挺不容易的了,毕竟那时整个地球的经济都不大好,是几颗行星里面最拖后腿的那个。秦空是味觉电视的程序员,工资倒不算低。但电视不好卖,老年人不会开,年轻人不会看,绩效很差。她则在核能手机上班,明面上境遇要好一点,毕竟这个公司把那什么“充电一次,管用一生”的广告都拿激光笔打到月球上去了。可她心力门清,这个公司也是要走下坡路的,因为手机和电视都属于老古董了,除了念旧的地球人谁还买呢?
她也很想去体谅父母的难处,但她父母分明是看准了秦空绝对不会选择分手才敢开这么高的价钱,这很难让她不觉得他们不是在卖女儿。她也想过偷偷把把户口本偷出来,登记之后就和秦空私奔,远走高飞,浪迹天涯。她都已经想好了,他们可以去外太空办婚礼,穿上那种一百米长的婚纱携手在赤道上空流浪,然后月球看地出,去土星的光环里度蜜月,去金星看太阳打西边升起来……
但她最后还是被秦空劝住了,他对她说,如果一个男孩真的爱一个女孩,那他就不会让女孩和家里人闹僵。
他想要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婚姻,因为他听专家说没有得到双方家长祝福的婚姻是注定不幸福的。她拗不过他,于是,他们借了彩礼贷,欠了债,结了婚。当然,那些什么蜜月,婚纱也就都没有了。
她那时特别想敲爆那个专家的头,毕竟这专家也不想想有多少婚姻得到了双方家长祝福也一样不幸福。
婚后,他们很快就孕育了爱情的结晶。本来他们是打算参与那个鸟爸鸟妈计划的,这个计划就是把受精卵取出来后植入一个蛋里,这个蛋有蛋黄蛋白,能提供宝宝十月怀胎里所需的一切营养物质,也省去了母亲坐月子和分娩的痛苦。但那时她不肯,因为那阵子爆出来了好几起“杜鹃鸟”事件,她觉得不安全,一定要自己生。她和秦空争了好几次,坚决都不肯让步。什么坐月子会很苦,分娩会很痛,她都不想听,也都不在乎。
但秦空最后还是把她劝住了,他说:“我们还背着债,你工资又更高,你要坐月子的话,我们拿什么还债呢?而且你想过孩子出生后的事吗?”
的确,基础不牢,地动山摇。钱,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她让步了,但她还是不放心。要是自己的孩子是蛋生的话,被狐狸偷走了又怎么办呢?最后妥协的结果是让工资更低的秦空当海马爸爸,他来怀胎十月。
虽然这个建议是秦空自己提的,但叶以静没有想到,同意这个建议这会是她做过的最后悔的决定。
窗外的声响在各个街道间转移着,刚才势均力敌的枪响,好像已经向一方开始倾斜了,似乎是又有一股新的力量参与了进来。
这场骚乱已经持续了一个月有余,从一开始好像还颇有克制的抗 议,发展为暴 乱,劫掠与杀戮……
屋子外乱糟糟,屋子里也乱糟糟的。电视的电源线,机顶盒线,路由猫的线,各种线像乱麻一样纠缠不清。她理不清这些,但秦空总能把这些理的清清楚楚的。
那时,秦空身怀六甲后,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味觉电视就直接把他辞退了。玩《劳动法》他根本玩不过那帮人。也就只能拿了赔偿后当起了家庭主夫。还贷的压力则全落在了叶以静一个人身上,她也就更忙了。
而她下班回来若是看到秦空躺在沙发上,心里总是不太平衡。每次见有没做的家务都会忍不住地埋怨他,一天天的啥也不干。而在听到这个大猪蹄子的那段“打扫中的扰动会破坏本来稳定的家庭系统,可能会产生不可知的bug,有多少次女人就是因为太自信,把原来能用的东西清理后,就变得不好用了,以至于只能买新的。程序员的黄金准则就是:程序能跑就不要动”的谬论后,她更是火冒三丈。明明就是个大懒虫,还敢找那么多借口,便一股脑地把在外面受到的气都撒在秦空身上。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秦空做了家庭主夫后,她总是下意识地默认所有的家务都应该要他来做,而且他全做了也觉得在没什么,是理所应当的。
一个人若是做了家庭主夫,总是会被人在不经意间抹杀掉所有努力。
其实,秦空也不是完全赋闲在家,他干兼职的,做私家侦探,用病毒帮头上带绿的妻子或丈夫狙击他们伴侣的AI出 轨对象。对于这份兼职,秦空倒是觉得没什么问题。但她是有点怕秦空噶了这么多机器人,以后智械危机第一个噶的就是他老公。
随着结婚率,生育率的不断降低,以及在与虚拟歌姬的婚姻合法化之后,像他们这样的家庭越来越少了。她还记得小时候在老家的时候常用一根小竹竿绑一张小纸片,就能在一片大油菜花田里吸引到一大帮菜粉蝶。她总笑菜粉蝶好傻,原来还有更傻的呢。
那时候社会上打拳也打得厉害,挑动性别对立都成为一门生意了,只要吵架吵起来了就有流量。但他们的小家还是很和睦的,没有受到这些思 潮的影响。爱或许真的是对一个人长久的忍耐吧,毕竟,在家里真正重要的不是对错,而是包容。
屋外不断传来玻璃破碎的声响,好像是冲突的焦点正在向她所在的街道转移。但都无所谓,她看着柜子上的安眠 药,眼神又踟蹰起来。
她好想回到家没有破碎的那时候啊。
她记得有一次晚上一起做饭时,发现没有鸡蛋了,她真准备换鞋下楼去买。这时秦空也摘了围裙对她说,想和她骑双人车一起去。她笑着回答,好啊!
当时还是正月,一连几天都是好天气,晚上的风也暖暖的,吹在脸上很舒服。街边的树上还挂着春节的灯笼,人来人往,耳朵里是热闹春节的余欢。
那天刚好是秦空的生日,她回过头,亲了他一下,“生日快乐”。但大猪蹄子则显得有点懵,还有一点红起了脸的小害羞。
那晚的路灯高高的,橘黄的薄光洒在他脸上,他们笑着把鸡蛋和蛋糕带回了家。那微微的风声,浅浅的笑声,远处的鸣笛,都留在了她心里,想起来,她满心只觉得幸福。
当然,也不是每次的kiss都那么美妙。比如说,当她化了妆的时候,秦空总会抱怨那什么食品级的口红一点都不好吃,味同嚼蜡以至于他兴致大减。
又比如,当秦空在打游戏时她偷偷亲上去了0.5秒,射手就挂掉了的时候,那黑白色的屏幕也会让空气显得格外凝重。
没关的电视里传来着有关“全面社会化抚养”的消息,新闻里仍就是一片祥和,甚至还散发出了香甜的气味。她觉得有点反胃,想把电视摁了,但还是没有。因为下一条消息是“机械化战警全面进驻本市”,她想听一听。
秦空走后,她总是想也总是怕他出现在她梦里,因为她负担不起醒来的落空。
秦空那时特别想要一个闺女,还老是问她:“要是万一以后闺女找 男朋友了,我把她男朋友打出去,她会不会生我气呢?机器人保姆我不放心,以后要不要我每天接她上下学呢?”
结果查出来是个小子,老大的不高兴了。再谈起接送的问题,都是气话:“屁大点事,以后让他自己坐公交。”
她真的挺欣慰的,她是接受丧偶式教育长大,看到秦空这么上心,她总想他们未来的小家会很幸福。
但事与愿违,谁也没想到这么成熟的一项技术竟然会出问题。
秦空十月分娩时,ai的机械臂计算出了问题,刀动深了,划破了机械子宫与母体间的血液屏障,秦空出现了严重的过敏反应以致休克。
孩子是生下来了,是个小子。秦空在ICU里躺了三天,打了抗免疫剂,还是没用。
他走了,那么的突然,好像上一秒还沉浸在给孩子买东西的喜悦里。秦空的母亲哭得晕死过去,她连哭都哭不出,只觉得人生一眼就到头了。她不敢看秦空父母的眼睛,公公婆婆仿佛一夜之间就老了十岁,他们失去了最宠爱的独生子。
人生好像没什么意义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愚蠢,会觉得有了孩子就完美了。其实他在就很完美了,没有了他,拥有的再多有什么意义呢。
在自然情况下也会出现部分母亲对胎儿的不良反应,比如头痛,头晕,孕吐……但在经历了漫长的自然选择后,都不会这么严重。
胎儿就像母亲身体里的寄生虫,吞噬着宿主的生命。
在秦空弥留的最后几天里,她总给他剥橘子吃。
他抵抗力很弱,很害怕感染,只能吃橘子。在治疗的关键期,血项低的时候,做菜都必须买能去皮的,菜叶子基本上是不吃的,怕洗不干净,能去皮的就相对安全。水果也一样,方便去皮的像苹果,梨子,香蕉橘子之类的虽然也有很多,但像苹果和梨即使削皮了也还不是很放心,经常都是切小块煮一煮才给病人吃,香蕉的话很容易坏掉,而且患者肠胃不太好,吃了总是容易胀气,所以不常买,相比之下,橘子就方便很多了,而且橘子气味清新,可以减轻消毒药水的刺鼻味道。
那个抗免疫剂,其实就是杀白细胞的,会一点点把淋巴肉都吃掉。听医生说,这种药很痛,万蚁噬心的痛。
她还记得秦空的最后一句话:“以静,我痛。”
她含着泪,不知道怎么答。
随着电视里“机械战警全面接管本市”的消息播报完成,窗外好像也渐渐平静了下来,骚乱要结束了吗。
在秦空走后,很多人都来劝她要活下去,她还有孩子,生活还有希望。
这个世界,把活人往死里逼,又劝想死的人好好活着,人便半死不活地苟延残喘着。
人总是心怀希望,又背负痛苦。
她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拉扯着小宝长大。
小宝很帅也很可爱,长大以后应该比他爸爸还帅。
但她的所有时间都被小宝偷走了,在公司她也被调到了更清闲也更无关紧要的核电宝部门。
孩子其实不是父母的天使,而是父母的枷锁。
有人说,有没有可能我们的生命其实只有几天,我们是通过不断吞噬其他的生命来延长的。如果是真的话,那孩子岂不是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父母的生命和时间?
她每天都会接小宝上下学,她尽力想给小宝完整的爱。
她总是对小宝说,他的父亲很爱他。但她回答不了小宝的问题:“他爱我,那为什么不陪我长大呢?”
窗外的声响完全消失后,突然显出一丝诡异的寂静,那帮战警应该是已经把局面都控制住了。叶以静从柜子上拿下了那瓶安眠 药,药下面还压着秦空送给她的情书。
秦空很喜欢写诗,还很喜欢海子的诗。
秦空说过要她在小宝18岁的时候把这些情书当生日礼物,让那小子学会之后赶快去撩妹。
她那时还笑他,都这年头了,除了你谁还写情书啊。
但现在,再也等不到小宝18岁了。
那天她起晚了,来不及去送小宝上学,小宝就自己去坐公交车了。她也没多想,因为那时示 威还没有在这个城市蔓延开。示 威的起因是据说是一个不愿生产的孕妇的头被打爆了。
当她接到医院的电话时整个人都是懵的,她赶到以后就签了死亡证明。护士告诉她,车的车胎被人打爆了,小宝来的时候全身就已经烧焦了。
她用手机点燃了那些信,一封封地烧着那些故去的岁月,让情书埋在这最后一个夏季。
她以前读不懂海子的《现代》,因为她想不明白,对生活这样怀有希望的海子,为什么要自 杀。
现在才懂,期望幸福,是因为永远都期望不到,所以才会说明天再说。正因为他已经不想在人间久留,才会用尽最后全部的力气去祝福别人。
她盯着手里的小药丸,在手里转了又转。
她好像永远地就那样睡去,倘若幸福守恒,那她的梦会很甜。
窗外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稳定燃烧的火苗衬托着这死寂的沉静。在叶以静旋开盖子的那一刹那,她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收到了一条信息。是秦空发来的,“活下去,好吗?”
她有点吃惊,不知道是谁发的。仔细想了想,可能是秦空的父母发来的,十年了,秦空的手机他们还收着。
秦空走后,她还是喊他们爸妈。他们也一直都把她视若己出,把她当亲女儿一样疼着。
对啊,她走后,他们怎么办呢?
她可能是两个老人最后的精神支持了。
她的手停住了良久,最终还是把盖子旋了回去。
她打算离开这,尝试着努力活下去。
正当她收拾衣物时,突然,这死一样的沉寂炸裂了开来。
伴随着炸膛和玻璃破碎的声响,子弹贯穿了叶以静的头颅。
她死了。
零点的钟声也刚好敲响,似乎在宣告着地球上最后一个家庭的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