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宋声醒来已是在一间窄小简陋的房间内，他起身下床，推开吱呀作响的小门，外面似乎是个书房，面积不大，只有最基础的桌椅书柜，有些还破旧了。书柜和案桌上摆满了书，甚至两边的地上也摞了几堆，都是还在处理的鬼魂生平，由阎王衡量他们是否能再转世。其实也没有那么多，只是寸先兴致来时才来看看，平日里整个十八区寸先都不乐意来，所以堆了许多。收拾书卷的白无常见他醒了，便解释说这里是十八区的审堂。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宋声问，他隐隐还有些晕，恍惚间竟觉得这里有些熟悉。
白无常想了想，斟酌着说道：“十八区阎王让我们带你来的，他一直在等一个人，这么看来好像就是你。多的我也不知道了，我们对他并不了解。”
正当宋声还想问点什么的时候，孟婆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她看了一圈屋内的人，问：“寸先呢？”末了她可能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废话，转身走时，却看见寸先刚好从大门进来。
听到声响的寸先一眼便看见了宋声，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孟婆在喊自己：“怎么了？”说着还不停往宋声那里看。
宋声当然也注意到了，他现在感觉浑身不自在。
孟婆语气是少见地慌张：“忘川剑不见了。”
寸先闻言想起刚刚看到祁月背着什么东西鬼鬼祟祟地在大门口张望，他心里嗤笑，面上却不显山水：“无妨，我知道是谁偷走的。”
黑白无常一惊，他们来的时间短，只有两百多年，听过一些传闻，不知真假。传说忘川剑同天地一同诞生，是世间第一剑，自持有者死后就一直埋在十八区忘川水下，设置机关重重，妖兽相护，有许多十八区的鬼魂想要借其逃脱这里，却在还离得很远的地方就魂飞魄散了，能偷走的绝非等闲之辈。
孟婆被打发走后，寸先的目光就再次死死地钉在了宋声身上，仿佛一个不小心他就会不见。宋声努力忽略他的视线，问道：“他们说你一直在等我，为什么？我们认识吗？”
“等你？谁说我在等你，”寸先瞥了黑白无常一眼，黑白无常因为心虚低着头不敢吭声，“但我们确实认识，宋声，我叫寸先。具体的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你想知道的东西。”
白无常小声问：“你觉得他们是什么关系？”
黑无常：“仇人吧。”
“为什么？”
“那不然是他的朋友吗？”
审堂四周的灯火被庭院来的风吹得忽明忽暗，映着宋声的脸棱角分明，寸先看着他，却又不像在看他，在这光影之间，寸先好像将一千多年前的种种又走了一遍。
宋声不解：“既然要让我知道，那为什么还要给我喝孟婆汤？”
寸先：“哦，我忘了。”
宋声：“……”
黑无常：“看吧。”
宋声此时顶着寸先探寻回忆般的目光难以判断此人好坏，但想起昏迷前拼命挣扎的记忆，加上现在自己寄人篱下又奇怪的处境别无他法，只得妥协：“好。”
寸先预料之中地点点头，他看向黑白无常，后者迅速一个低头立正。
寸先：“我听孟婆说了，你们自己去领罚吧。”
黑白无常：“……”
黑白无常：“是。”
一区和十八区相背而立，中间有个小门相连，只有阎王能打开，宋声和寸先就通过这扇小门到了一区主城。
不同于十八区的萧条，一区的主城简直和九方一样热闹，白日有光，夜晚街上也会灯火辉煌。店铺陈列，商贩小摊，人声鼎沸，其乐融融得让人几乎忘记他们都是魂灵。远远地，宋声望见一个梯子直入云霄。
“那是什么？”宋声指着那个梯子问。
“登仙梯，九天上面的仙就是从那儿上去的。”寸先平铺直叙，宋声却从中听出一点鄙弃来。
十八区道路分布简单，而一区则是四通八达，宋声和寸先兜兜绕绕，一路上谢绝了众多热情的商贩，走了许久才来到一区阎王殿前。
一区阎王殿非常有阎王殿的样子，三级白玉阶上去两侧依次排开几根金漆雕符柱，近五米高的门楣上两个凶神恶煞的石雕鬼脸举着乌木制成的牌匾，朱砂嵌粉金写着阎王殿三字。门大开着，他们便正对着一个奇怪的照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
宋声左顾右盼地跨进大门才发现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连十八区的阎王殿里都有的基本护卫也没见着。宋声总觉得蹊跷，便问前面轻车熟路的寸先：“这里一个守卫都没有，会不会有陷阱？”
“只是今天没有。”寸先站在比自家大几倍的审堂研究结构。这地方他很久没来了，明显比上一次他来时还要华贵，比如白玉制的桌椅，精工细雕的梁柱，小叶檀铺设的地板，数不清的大家诗画；比如每个花瓶里日日换新的东北方大地应寄的珍稀昼州花；比如满满几排的东南方大地被冷的昂贵茶酒。
一区阎王并不是爱财之人，但一区就是十八个地府面对九天时的面子，这里的一切只是为了告诉九天，一区更加昌盛了，地府仍然能与九天相提并论。好在房屋结构没有太大变化，寸先很快便找到了目标，他伸手转了一下客座旁边的花瓶，随着清脆而短促的响声，花瓶后面的木板打开了一道缝隙。
“竟然……那，没有是因为我吗？”宋声惊讶机关的同时不忘继续追问。
寸先转过头来看他，宋声十分顺畅地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自作多情”四个字。
接着寸先一挥手，花瓶挪开，他推门而入，宋声也紧随其后，余光瞥到桌上的小报，显眼的“苍生报”下字体工整地印着“新任仙九，大典在即”。
门内是一个四四方方的藏书屋，各个角落立着一盏长明灯，恰好照亮整个房间。这里大概是一区审堂最朴素的一处，只有落满灰的书架和落满灰的书，寸先只扫了一眼就开始翻书，一时间弄得整个屋子灰尘漫天。
宋声对寸先的强盗行径感到猝不及防，边咳边问：“这样乱翻别人的东西不好吧？”
寸先没理他，自顾自地继续找，当他终于在某个角落里找到想要的书时，门口传来一个男声：“你们在干嘛？”
宋声立马转头去看，那里站着一个眉眼生得极好看却又隐约间藏着丝丝暴戾的少年。
“我们不是故意……”宋声积极发声，但他越说越没底气，因为他们好像就是故意的。
少年走过来，眉头拧得紧紧的，仿佛在克制自己的怒气。透过灰尘他认出了寸先，伸手夺走他手中的书，冷声道：“十八区？您这样的拜访不觉得很无礼吗？”
寸先倨傲地看着他，反倒是一副占理的样子：“一区是十八个地府的要地，平日里三层外三层地防着，不知道为何今日一区的殿中这样疏于防范，竟空无一人，出于对地府贵重物件的考虑，我就进来看看是不是一区您出了什么事，或者，有没有什么不该来这的人。至于这本书，我想您应该知道该不该给我。”
宋声觉得寸先的理由实在是烂得离谱，于是他微微低着头往后稍微退了一些。但万万没想到，少年却沉默了，他看了看书，神情有些古怪，抬头又把寸先和宋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时间久到宋声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手起刀落，少年才终于开口：“这书你们拿走吧，我希望不会有下次了。”
寸先显然也是这么打算的，拿过书就带着宋声走了。
“安知若还来不来了。”少年看着书房自言自语，心思却全在那本书上。这里的书他统统都看过，寸先拿走的那本书比他来得还早，虽然里面除了第一页写着“交给找到这本书的人”之外全是空白，但地府的古书比十八个阎王加起来还贵重，让少年不敢对其轻举妄动。他正奇怪着，忽然闻到梅花香，转头一只尺素鸟飞来。
“山火未灭，照壁无言。”落款是寸先。
少年看着这短短八个字大惊失色，脑海里浮现出深夜时他梦里熊熊燃烧的火，光与热浪遍布十万里，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火焰向高处延伸，映着被他刻在照壁上的无数陌生名字。
他手足无措地幻化出尺素鸟，脸色苍白，指尖也在发抖。他寻觅了很多年，也被折磨了很多年，如今才知道，原来有人清楚他的过去，也明白他莫名却深入骨髓的愧疚从何而来。
跟着寸先走出审堂后，宋声顾不得关心刚刚那两人奇怪的对话，麻利地翻看起了那本书，结果还没等他看个清楚就和一个火急火燎赶来的人迎面撞上了。
书被撞掉，在空中哗啦啦翻开，又哗啦啦被关上落地，蓝色封面上笔墨潦草，像有人仓促间写下书名：尽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