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从我娘嘴里,听到的关于马姝的大概。在我大二的时候,这位女生还经常叩响我的心门陪我聊天,让我诉苦,她在我心中仍是个姐姐般的形象,可是在现实中,她却已经成为一个我所完全不理解的人了。
我娘的电话已经来了三通,每次都是催着我回家,怕我怠慢了客人。但我的那颗原本燥热的心,却因这一通通的催促而平静下来。从之前的疾跑变成慢跑,待到后来,已经仿佛散步一般。好像我将要见到的,并非是好些年不曾见面的朋友,而是随时都能到我家做客的朋友般。然而随着距离的缩短,我的心又砰砰地乱跳起来。扑通,扑通,扑通。我的面前就是一扇门,隔着门我甚至都能听到人语声,推开门,我就能看到我的朋友。可我的脸颊开始发烫,身体开始颤抖,意识也开始混乱起来,我变得无比笨拙。
一眼就认出了在堂屋里坐着的女人,那就是马姝。脸蛋还是那般脸蛋,眉眼还是那般眉眼,只不过腰胖了半圈,身旁还有个戏耍的孩子。在决定推门之前我其实已经说服自己,告诉说不要报太大期望,生活从来不懂得怜悯,对我如此,对马姝也是如此。所以我没想着要见到当年的马姝,我想见的也不过是四五年没见的那个马姝而已。可是上天似乎偏不愿意让我如愿,踏进堂屋的一刻起,我就知道,我见着的马姝,与十年后的无异。
我这个一事无成的年轻人,从来都觉得生活不公,觉得这狗日的生活对我刻薄。可是当我在家里看到马姝的时候,我才知道生活对于我已经格外仁慈。屋里的马姝坐在马扎上,围在火炉边,头发不再是当年,而变成了一位母亲特有的发型。利落,明爽,然而发泽晦暗,久不保养。我进来时她正跟我娘对面谈话,听到后面有声响,就扭头看了过来。见到是我,竟然兴奋地站了起来。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她的肩在抖,眼睛里泪在闪。噗嗤噗嗤,呼哧呼哧,眨了两下眼睛,却什么都不见了。可我却真切地看到了她的心。一颗如我般火热奔放却不得不在生活的熔炉里渐渐冷却的心。然而这说法一从我脑海蹦出来,我却又立马给它埋了层土,再铺一层沙,把它藏得严实,让人发现不得,我也羞于让别人发现,因为这话完全是我一时胡说。一方面我深知,我这颗心添上一把柴,就会轰轰地烧起来,然而如果我寻不到那柴,到它燃尽,估计也就凉透在这炉子里;另一方面,我又把所有的错推给了生活,该死的!我他妈一边骂着错骂生活的人,一边却又对生活感到恼火。像我这种混账就该自打耳光,我他妈就是个不敢骂自己不敢对自己拳脚相加的懦夫。
然而刚才讲到的是马姝,收回来,就认认真真地把她讲一遍。但说是认真,我自己都不信,因为我从进门就没认真地再看过她。我说了我是个混账、狗东西,我也说过我是个懦夫,只会痛骂生活。那么这样想想,我还敢再仔细地看看马姝吗?她已是一位母亲,而且孩子的年龄,也不见得小,只比我二弟矮这么一头而已。那么,我就从她身上看到了再过几年后的我——兴许更加不堪呢?
嗨!她是个女生,结婚后只要做到妻子和母亲的本分就成,可我呢?我是个男生呀!我得、我得……我得扛住许多,扛住所有,我哪里舍得成亲后再让我的妻儿受罪?我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已经身处生活的煎熬之中,倘若我不能抗拒生活的压力的话,那么我怎么去结婚?总不能、总不能把我所钟意的姑娘拖到这生活的煎熬中来!我懊恼、羞愧,觉得自个儿胆小如鼠,甚至想要钻进地下的鼠洞,然而……我不能!这话吼得声音响亮,可是一旦出口,我就变得无力和胆怯起来。我不敢去瞧我面前的这位朋友,因为她背后摇曳着我将来窘迫的影子,我也不想去听她讲这几年发生的事儿,因为我清楚得很,她所讲述的生活,将是我尚未经受的未来。
——出于此,我在与她见面之后,甚至没有问候一句:你还好吗?这话我曾在心里无数次地说给她听,说给那个始终在秋天等候我的马姝听,可是,当她真切地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又不敢把心里的话跟她去说了。我真想流泪,所以我走进那个秋天,走进那间小屋,屋里的马姝正在灶上煮茶,瞧见我之后显得惊喜,但她只瞧得一眼,便瞧见了我心里的悲苦与懦弱,她大概是感到心疼吧?我希望如此。她向我走来,如很多年前一样。就这么一瞬间,我的感情突然决堤,我哭了出来,随即紧紧地抱住了马姝。——姐姐,姐姐。我这样叫着她,像孩子一般。可我只敢把感情寄托在心里,半分不敢往外流。在客厅里,我还是那副样子,跟马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大概也知道我,只是问我近况,或者——我们很想如当年般玩笑,可是已经不能。她怀抱孩子,眼里有着慈母的温光,已经不可能在笑着跳着威逼我叫她姐姐了。偶然间我们谈论到当年,谈到了我们的高中,她大概还对那时候的行为感到羞赧,甚至不着痕迹地向我道歉。
为此,我只能笑笑。当年的她活泼可爱,现在倒是更添几分娴静,猜得出,她会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但我也希望她不要忘记过去的那个自己。兴许她的心里也住着一个过去的自己呢,有时候她们两个坐在一起讲讲话,或者一起回忆。她大概什么都明白,明白她真实所想,也明白我的心意。只不过仅限于此,而碍于表达。
刚才我讲到,我看到马姝眼里有一瞬间的亮光,虽然转瞬即逝,但是亮得透彻。我打赌,在那时候我眼里也有这么一阵光,也是如此,但也同样转瞬即逝。事实上,我们是无比相似的,都为生活折磨着,然而恶果,却还是我们一手种下的。该怨谁呢?怨生活怨自己怨过去,可是怨着怨着,我们的怨气就没了,怒气也平了,眼睛里的光就散了,心里的炭就灭了。嗨,你看,你看,不怪我畏惧将来,我只是不知道将来的我还剩点儿什么?
我娘见到我来,立马拾掇个凳子让我坐下,说马姝等了我许久,现在你终于来了,跟人家唠两句话。朋友来了,我自当跟人讲讲话,谈谈天,可我却把马姝当作了客人,给人续茶、递瓜子,还不时跟马姝的儿子讲讲话,我就是没怎么仔细跟马姝讲话。然而马姝好像并不介意,她仍旧把我当作她的朋友,说起自己曾经的故事,给我讲些见闻,记忆中她讲了许多许多,并且讲得欢畅和谐,使我们的多年未见少了些尴尬。可是我听她所讲的,全是我所陌生的。我们虽说同龄,可是生活彼此不同——但是正如我说,我在将来会不会成为马姝那样儿?我害怕马姝的讲述中,预告了我的未来。我害怕、抵触,我知道,倘若我的未来真如她讲,那么我将懦弱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