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轻颐醒来时,天才蒙蒙亮,不过一会阴云就被风舔砥散开,留下晨光透澈窗棂,将鲜红的窗花照得熠熠生辉。
她坐在镜前梳理着如缎乌发,盘好发髻后,然后从镜旁的木盒里取出了一把剑簪。
鎏金色的簪身扣上海棠花瓣,是苏羚出征前赠予她的,江轻颐将它别进发髻里,镜中柔和的少女不知觉间似乎多了几分凌厉。
将军府上下格外热闹,不,应当说戎州城从内到外都透着年味。
从太安街朝四周扑去,红绸缎不知延了几千里。
相比之下,深宫墙里的热闹倒像似一潭水,深不可测。
戎南的三祥点外早早就排起了长队,大多都是冲着招牌枣泥酥来的,还有些官家是冲着御饺来的。
“殿下,食盒取到了。”
马车内的人闻言抬手掀起卷帘一角,瞥了一眼随后放下,秦溯不咸不淡道:“那便启程寒月寺,后面那几个杂碎叫人去处理干净。”
寺南应声作揖后便不见得踪影了。
秦溯将食盒捧在怀里,被雕刻精致的檀木盒上开着海棠,冬日暖阳透过翻腾着边的卷帘,似乎香味就充斥在空气里。
他抬手抚了抚,随后暗下眼眸,印象里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去寒月寺,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好像也不记得了。
娘亲和姐姐在时的日子,仿佛已经被时间冲刷到无法去回忆了。
他野心勃勃也不过是为了那所谓的权,立足于最高处才能留住想留住的。
秦溯想着又记起了江轻颐,前丞相之事他也曾反复咀嚼过,并非表面,何况他知道前丞相的为人处世。
暂且抛开身份一谈,秦溯最开始见到江轻颐时,他怔住过,和时安甯八九分像,是可以一眼以假乱真的。
也正因如此,秦溯动摇了,去帮江轻颐。
但秦闫许见到江轻颐的表现,秦溯颇为惊讶,两人明明不该有这些交集,但偏偏秦闫许像动了真。
安甯?
这么叫她着实是脏了耳!
秦溯捏了捏眉心,收回思绪,马车摇晃着,珠帘碰撞清脆的声响。
祭过柳姝宛和时安甯后,晴空忽然转阴,天地间飘起了小雪花,寺前的长阶一半割入昏晓,一般沉在余晖中。
乌靴踏过石阶,踩在融化的雪水上,秦溯加快了脚步,直至上了马车他才得以平息。
他抬手又放下,犹豫片刻后唤来了寺南,秦溯说:“去将军府。”
寺南闻声似乎有些纠结,面露难色:“殿下,可是……”
秦溯知道他在顾忌什么,可今日由不得她。
“去将军府,我不想再重复一遍!”
如愿行到将军府前,秦溯却没有下去,只是吩咐寺南将食盒递给府内的下属,做完便匆匆离去了。待管事出门看时,早已不见人影。
马蹄踏过大道,雪水肆意飞溅,天色越发暗沉,该归属何方?万家灯火不见一盏是留他的。
秦溯倚靠着埋下头,身心俱疲让他显得格外憔悴,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再想什么。
正当这时,卷帘掀起一角,泄进火光,一只手拿着纸袋伸了进来。
只听寺南说道:“殿下,天色已晚,离回宫中还需些时间,您先垫垫。”
见秦溯久久未做出动作,寺南轻咳了下,小声道:“殿下,是枣泥酥。”
半晌才听到纸袋别拆开。
秦溯也奄了脾气,拿了一个伸向窗外。
“赏你的,不要拉倒。”
除夕,好像有了一种错觉,连枣泥酥都比平日的更加香甜。
夜里雪还在下着。
离宫门仅十丈远时,寺南惊觉不对,宫门大开,门前侍卫不见得踪影,在火把的照耀下,粗劣的地面映有几道鲜红的痕迹,在黑夜中显得尤为诡谲。
!这是
寺南猛然回头朝马车内说道:“殿下…!有人造反!”
秦溯闻言心脏如脱缰野马,砰砰直跳个不停,今夜除夕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他刚离所谓的“家”,“一步”之遥时,竟传来如此噩耗!
他掀开帘子快步跃下马车,遥看不远处,然后呼出一口浊气,很快冰冷的夜里飘起一道白烟。
秦溯快速冷静下来,声音却沙哑而颤抖:“寺南,马上传信让江训去将军府寻少将军,快!!其余人,跟我进宫!”
其实他早就料想过,秦闫许如何背叛,如何造 反。只是来得忽然,他没想到秦闫许竟在今天,偏偏在今天。
与此同时,将军府内,众人刚食过年夜饭,正坐在廊间谈笑。很快,消息传来,众人都哆嗦着绷直后背。
苏羚率先反应过来,开口道:“立刻进宫护驾!”
然后匆匆朝外走去,江轻颐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立马跟在苏羚身后,她抬眸望着前者的后脑勺道:“少将军,此事或许有蹊跷?为何造 反者如此猖狂,丝毫不顾及朝廷的兵,就像…”
假设先前的猜想成立,二皇子与蛮军有来往,那此刻蛮军已然扎守在戎州城外,等待城内发令。
苏羚惊觉,就像那夜,她道:“里应外合。”
不过有疑点,按普遍理论来说,如果蛮军想要进戎,必须攻南江翻秦山入橙里,除非…
除非!蛮军绕到北荒,攻克北州进入戎北,但为何边境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苏羚刚梳理好的头绪又被扰乱,这种试想漏洞太多,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叹了口气说道:“这样,哥,你带人马前去城门蹲守,我进宫,如有异样就立马燃灯。”
苏揽上马,勒住缰绳,默认了苏羚的想法,光照着他的侧脸明暗交织,很难读懂眼里的情绪,他道:“小妹,保重!”
便扬长而去了。
马蹄踏破本该有的宁静,纷纷小雪早就停止下落,夜空只剩漆黑色。
苏羚抚了抚丹青,然后跨上,她本要策马扬鞭时,江轻颐却喊住了她。
“少将军,劳驾带上我!”少女仰着头,琥珀色的眼里满是坚定,她意识到什么后立马说道:“我…我不会去添麻烦的,劳驾捎上我吧。”
苏羚竟没有犹豫,一把抓住江轻颐的胳膊把人拽了上来,她淡然说道:“抓紧我。”
皇宫内,秦溯快马扬鞭飞驰大道,穿梭在一片死寂中。很快,他看到大殿前排成行的军队,以及高扬着的旗帜。
长阶上,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黑衣上飞舞着金色应龙,在火光的照射下显得狰狞而凶猛。
他一眼便知道,那是秦闫许。
殿上的人似乎专程等他,只见秦闫许一挥手,本举起长枪的军队立马放下立定。
那人神情悠然,慢着步子,向他走来。
秦闫许见他时面露讥讽,扬起下巴:“三弟,你来晚了一步,现在本宫才是这一国之主,而你马上便要沦为阶下囚。”秦闫许转身望着悠远的苍穹叹道:“今夜,本宫会让整个戎州都给她陪葬!”
她…秦溯突然明白秦闫许为何偏偏选在今天造反,三年前的今天正是李贵妃被杀害的日子。
秦溯错开对方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周围,许久过后,才缓缓吐出一句话:“二哥还是不要把话说得太满了,这天下归谁,可还不一定呢。”
秦闫许蓦然笑了,笑的痴醉,火光扭转,他的眼底尽是鄙夷,他缓步向溯走去,三尺远时定住脚步。
“本宫本想念兄弟旧情,但现在看来,怕是不必了。”秦闫许道:“来人,将这个满嘴胡言的罪人拿下!”
军队瞬间如启动的远古机关,高举长枪朝秦溯涌去。秦溯后腿几步,司南拿着弯刀上前,然后高举:“保护殿下!!”
秦溯带的人虽然少,却都是他精心培养的暗卫,个个身怀绝技。
面对秦闫许的嚣张,秦溯丝毫没低头,他听到不远处传来的阵阵马蹄声,然后接过长剑,他眼底是淡然和从容,就像现在处于被动的是秦闫许。
身后是苏羚带着御林军前来。
秦溯说:“二哥说完了吗?现在该轮到我了。”
秦闫许身后突然升起烟花,至半空时绽放光彩夺目,是信号,果然不出众人所料,秦闫许当真勾结外敌里应外合。
那猜想只剩下一种,消息被封锁了,想要做到这一点对于联手的秦姜二人来说并不难办。
苏羚举起御林令,高声喊道:“所有人听令,二皇子勾结外敌造反罪不容赦,立即捉拿!”
苏羚提剑上前,两方军队就如水与火一般不可兼容,只能留一个。
趁着乱,秦溯后退拉过江轻颐朝大道上跑,他低声道:“跟我来!”
黑色苍穹露出一角明亮,月光打在婆娑的树上,照在少年人的衣襟上。
好在前段时间的特训,江轻颐能完全跟在秦溯身旁,跑过很长一段后,两人来到天牢。
秦溯蹲在墙角,打量里边的情况,不出所料这里也驻扎了秦闫许的人。
秦溯微微偏过头,低声对江轻颐说道:“你且在这里不要出声,我去开路。”
江轻颐点点头,待在原地,秦溯贴着墙边走,他手提长剑,在守卫不经意间猛的上前,刀光剑影间门前的守卫便一命呜呼了。
许是里边的守卫听到动静,纷纷涌出,秦溯以一对多,他呼出浊气,然后提剑刺去,前者不做防备便呜呼了。
后者反应过来,用长枪挡住剑身,然后用力一甩,秦溯被弹得后退几步。那人猛得冲来,秦溯侧身飞快绕后,一剑毙命。
处理剩下的杂碎后,秦溯抬起猩红的眸,向墙外说到:“可以出来了。”
江轻颐这才走来,她见秦溯时用眼神询问对方的状态,秦溯却摇摇头道:“不必担心,我没事。”
天牢里,灯火摇曳,晃在墙上的影子如恶魔般张牙舞爪。
朝后方走去时,他看到了早已奄奄一息的和安帝和旁边蓬头垢面的谢歆鸢。
谢歆鸢曲着身,两手环保在前,不停的颤抖着,或许是天牢凄冷,或许是恐惧过度。
听见动静,谢歆鸢缓缓抬起头,对上秦溯冰冷的眼眸,她立即起身大喊道:“溯儿,快!你父皇伤得重…!”
没等她说完,秦溯打断:“这都是因你而起,谢歆鸢,你回头看看,这都是你造的孽!”
谢歆鸢双手紧紧抓着铁栏,闻言怔住,显然不相信这是从秦溯嘴里说出来的。
“你…”她蓦然看见秦溯身旁的江轻颐,那张脸,唤醒了她,谢歆鸢突然疯魔般大叫:“…时安甯,你个贱人…不是早已经死…了吗?”
江轻颐有些错愕,这是把她认成别人了吗?等等,按理来说谢歆鸢应该没有见过自己,还有,这是她第二次从别人口中听到时安甯的名字。
秦溯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声,他低声向江轻颐解释道:“时安甯是我的姐姐,在我儿时被人害死了,和你…有七八分像。”
江轻颐“哦”了声,然后俯身对谢歆鸢勾起唇,笑着说:“皇后娘娘,让您失望了,我还活着,并且活得好好的。”
少女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上,露着笑容,可这对于现在丧失理智的谢歆鸢来说,简直是恶魔低语!
谢歆鸢恐惧的双手滑落,她撑在地面上,不停发颤。
冤有头,债有主。
“不是我…不是我!”
大殿内,秦闫许被逼到长阶上,面对着庞大的御林军,以及被砍掉首级的姜坪。
…一切都结束了。
他想。
后来和安帝和皇后谢歆鸢在牢房中逝去,秦溯立帝,秦闫许被流放边境。大理寺重审当年的那些事,一切都已水落石出。
那天下午,暖阳高照,江轻颐走出大理寺,她望着碧蓝的苍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
苏羚站在台阶下,对她说:“走吧,回家。”
江轻颐怅然一笑,然后大步朝苏羚走去。
墙内,海棠吐出新枝条,小指大的花苞挂满枝干,在春风中摇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