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你看小殿下长得可真是叫人喜欢!”少女坐在摇车旁,垂眸用手中摇晃的拨浪鼓逗着婴童,她歪着头小声嘀咕道:“唔,小殿下的眼睛像娘娘,嘴巴像娘娘,鼻子嘛…应该是像陛下…”
柳姝苑坐在窗边正忙活着手里的针线活,时而抬头望向少女,然后轻笑道:“你呀你…”正欲要说什么,她又无奈的低叹。
少女“哎”了一声,看起来比柳姝苑还要在意:“娘娘,自从我们搬到这儿后,陛下也不知怎得,这都快一个月了也不来见见娘娘。”
这话引得柳姝苑的动作一顿,脸色看上去又憔悴了几分,但很快她又强压回了正常。
柳姝苑总是带着淡淡的笑容,无论如何窘迫,她都温柔沉冷。
“近来边疆动荡不安,前朝上下局势紧张,陛下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她的眉头微微簇起:“只是作为妃子,我却无能替他分忧…”
话还未说完,柳姝苑又沉下头,她将针线放下,手里的布袋一翻成了荷包。天蓝色的荷包上带着几只小雀,白线略过便是云。
她提起荷包,为它缝上了“双手”。
“安甯,帮我找找前些日晒好的茉莉放哪了?”
时安甯放下手中的拨浪鼓,在柜间踱步,不一会就找到了一个木匣子,送到桌前。
“娘娘,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柳姝苑打开了匣子,茉莉掺杂着橙叶,清香瞬间倾袭而来。
她垂眸,眼里是万千思绪 :“嗯。”
柳姝苑用葱尖般的手指,捻起干花,动作轻柔而干练,不一会小小的荷包便被填充的鼓囊囊,再扯住两边的红绳一收,就算做好了。
柳姝苑看着荷包,无可察觉得叹了一声:“好久没有做这种针线活了。”
时安甯将头凑到她的手前,叹道:“诶,娘娘做得可真好,哎,要是我的手也这么巧就好了!”
柳姝苑摇摇头,将她拉到身前,把荷包挂在了时安甯的腰间。
“娘娘…这是给我的?”时安甯将小小的荷包捧在手心,又惊又喜。
柳姝苑道:“我之前出去时,见戎州的小姑娘都带着荷包,小小的香香的,回来后我就一直念叨着也给我们安甯做一个。”
说到这里,她像是有些愧疚:“只是近来溯儿总是哭闹不止,就耽搁到了现在。”
但接着柳姝苑又露出了笑,淡淡的像能沁透人心:“现在啊,我们安甯也跟别的小姑娘一样了。”
“娘娘…”时安甯不知怎得,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豆大的泪珠如断了线般从眼角滑下。
柳姝苑去拉着她的手,用拇指为她拭去眼泪,一边还念着:“私下里就像以前一样叫姐,知道了吗?还要呀,多大的姑娘了,怎么还哭哭啼啼的…安甯…”
以前么?
…………
以前啊,我是橙里差点被冻死的姑娘。那年约莫六岁,家里穷困潦倒,在冬日时,娘亲紧紧抱着我,和爹爹一起坐在火盆前。
看着盆里雀跃的火星,还有快被耗尽的木柴和橙叶。
我总是能看见,娘亲的眼圈红红得,水滴混浊了她的眼睛却始终没有滴落。爹爹紧紧揣着手,坐在旁边一眼不发,时不时能听到他的牙齿大力相互碰撞的声音。
记得最困难的日子,娘亲将我裹成了厚厚的一团,自己却衣衫单薄。她的大手紧紧的握着我的小手,我能感受到温暖,还有带着茧的粗糙。
这么一步一步向前走,直到,我见到了从未见到的。繁华的大街上,人们都穿的衣裳看起来就很暖和,红薯被碳考得焦香,我猜它应该又甜又软。
在一个不怎么透风的小巷里,娘亲在我面前缓缓蹲下,我看着她的脸被风霜划得不成样,有些皮肤都已经绽开了。
我那时只知道欢喜得晃晃手,然后环顾四周没见过得新鲜事。再回头时,母亲已经哭得溃不成军,她抱了我好一会儿,泪水蹭湿了我的脸,不过她最后头也不会的跑了出去。
我以为母亲在跟我玩,等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得走出去。
身上的衣服又硬又重,寒风吹来时根本抵御不住它的凶猛,望着四周的陌生,我自顾自的朝一个方向走。
不知过了多久,我冷得站起来都费劲,就找了个缝隙缩了进去。
找不到娘亲…我害怕得想哭,但一哭脸就会扯着痛,我只好干巴巴得憋回去,不停抽涕。
直到天泛着漆黑时,娘亲也还没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天气越来越冷,这种冷比白天还刺骨。脚上的单布鞋不知何时走掉了一只,脚已经冻得看不清颜色,麻木而疼痛。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知道,娘亲不要我了。
可是我就是想活命,一瘸一拐的冲到大街上,拉着路人,疯狂得、可笑得,我不停说:“救救我吧!”
可是人们只把我当成疯孩子,重重的将我推回了雪里,那时的我已经饿的发晕,看着白花花的雪,想也没想就抓进嘴里。
嘴巴被冻得发紫,痛得我再也张不开。
…我本该命丧于此。
接着,她的出现。
夜里,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知道死死的攥着她胳膊上的衣衫布料。
温暖…袭来,就像春天。
后来,她说:“只要你还叫我姐,姐就一直养你。”
她每日都很忙,但一闲下来就会来看我。我知道她是为了我,才这么忙的。
我喜欢糖葫芦、月牙糕、桃酥…她每天就换着给我买。跟着她的日子,我再也不会挨饿、受冻。
初夏,烈日灼心。
木槿倚靠着墙角,在熔岩的席卷下吐露出新鲜的枝芽,朵朵白色花蕾点缀在深色和嫩色间,姿态万千。
院里的石桌挨着木槿,在这天里,有了乘凉地。
三人围坐在石桌前漫无目的打发着午后时间。
秦溯拿着枣泥酥,小口小口得吃着,胖嘟嘟的脸颊微微鼓起,像墙头发腮的猫咪。
时安甯在一旁扇着风,时不时逗逗他。
“娘娘,你瞧阿溯,呵呵呵,枣泥呼嘴上了!”时安甯抿唇笑道。
秦溯闻言抬起藕节手臂,使劲擦擦嘴,结果发现并没有。
秦溯:……
时安甯立马笑得更开了。
“呜…母妃…”秦溯委屈的转身扑进了柳姝苑怀里,喃喃道:“安甯姐姐又欺负我…呜呜呜…”
柳姝苑看着怀里小小的一团也笑了,她轻拍了拍秦溯的背,温柔的像春风。
“怎么会,安甯姐姐逗阿溯玩呢。”
小团子似乎更委屈了,开始小声抽泣起了:“可是…可是…”话刚开头就结束了,秦溯用小臂蒙住脸。
时安甯凑了过来:“阿溯,今年几岁了啊,还躲在母妃怀里偷哭。”
“我才三岁…!”秦溯有些不服
“啊…”
好在柳姝苑及时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她用手帕给秦溯轻拭哭花了的脸:“好了,阿溯在母妃眼里永远都是小孩子,乖乖,不哭了。”
“可是,阿溯想快点长大。”他扬着未脱稚气的孩子脸,说着:“只有阿溯快快长大,才能保护母妃和安甯姐姐…”
………
可是到头来,他还是失去了这一切。
但这句话并非姑妄之言。
高高的横梁上悬了一条白绫,是那个曾经说要爱她到天荒地老的男人,亲手赐予她的。
柳姝苑说她认了,不过之前的一切,且当成姑妄之言,姑妄听之罢。
从那之后,谢皇后将他收在自己膝下,时安甯作为丫鬟待在他身边。
本以为日子会如此安稳下来,直到那次出游…
“皇兄。”
“嗯,坐。”
秦闫许望着时安甯皱起了眉:“这位…”
秦溯注意到他的目光,立刻打断了:“她是我的姐姐,并非丫鬟。”
“嗯…”秦闫许没再追问,许是觉得自讨没趣。
气氛僵持,但很快被一声巨响打破。
有人高呼:“有刺客!”
一下子,四周炸开了锅。
马儿受了惊,盲目得向外冲,马夫被甩了下去,远远听到尖叫。
车内一阵翻江倒海,时安甯喊道:“殿下,抓紧!”没等两人反应,时安甯冒险扯住了缰绳,马儿却仍然处于亢奋,置之不理。
时安甯用尽所有力气,手上的青筋渐渐泛起。
棕马踏出竹林时才缓缓停下,见状秦溯立马掀开了珠帘。
“安甯姐!”
时安甯喘着粗气,指尖已然麻木,心脏如马跳到了嗓子眼。
时安甯缓了下,才摇摇头道:“我没事。”紧接着,她又道:“不过,我们恐怕已经跑了一里地。”
秦闫许撩起窗帘一角,看了许久放下,警惕道:“大抵是了,但此地不宜久留,怕有追兵,换个地方再下一步打算吧。”
三人将马暂时留在了一个较为隐秘的位置,然后朝一边走去。
竹林外,不远处,恰好有一个较为隐秘的小坡,小坡靠着溪流四面是灌木遮挡,时安甯将这作为临时小歇的地。
“三殿下…二殿下,且在这里小歇一会儿。”
秦溯似乎还没缓过来,只是愣愣的“嗯”了一声。
反而秦闫许看上去是冷静的,他道:“有劳姑娘了。”
远山,黄昏已经拉开帷幕,黄欲紫的云如烈火熊熊燃烧,明亮而美丽。
时安甯抬起头,看了眼苍穹,又低下了眸,她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声:“夜里,这恐怕也不能久留…”
秦闫许默默的点头表示同意,他随手捡起脚边的枯枝,在地上戳了戳:“这里靠着溪流,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前边有村落或是屋子。”
………
三人同时沉默,权衡利弊后。
时安甯站起身道:“不如走一步看一步,如果运气好按二殿下说的,如果运气不好再同现在如此,找一个相对适合的落脚地。”
于是,过了小坡,又走了好一段距离,天渐渐暗了下来,好在他们占了前者,找到了一户人家。
竹屋,门前点着一盏不太亮的灯笼,稍微能看清屋子的状况。院里,竹篱围着,空地上是几排木架,架子应该是用来晒药材的。
姑娘壮着胆子走在前,果然如她所料,一进小院便是扑鼻而来的草药味,苦和涩在鼻尖萦绕,她不经微微簇起眉头。
时安甯站在门前,屋内没有光亮,她还是抬手敲了敲门,久久没有回应。时安甯似乎松了口气,她推开门。
屋内,布局简单朴素,仅一张木桌两把木长椅,旁边是火坑和干草堆。
秦溯将屋外取下的灯笼放在桌上,暖黄灯光照亮四周,肉眼可见四周蒙着薄灰,应该是人才走不久。
可是,人走了,外边还留着灯笼。那应该是说,路过有需要的人,可以进来暂且避避。
夏夜,微凉,火星雀跃着,在灯笼光照耀下,像渡了层金。
为了防范未然,决定夜里留人守夜,时安甯表示她可以,但剩下的两人死活不同意,于是让时安甯在干草堆上歇息,他们守夜。
时安甯饶不过他俩,妥协的坐在了草堆上,守夜,干脆都别睡了。
可身心疲惫,夜也深了。
秦闫许撑着脸,眸中是柔和暖光和熟睡的少女…他看着她的背影竟有些心猿意马。
…………可能是困了。
想着,他双手用力揉了揉眼,再定下来时,面前的秦溯曲着手臂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
夜里,秦闫许一个人守着,天蒙蒙亮时,他才舍不得趴下小歇一会儿。
等再次睁眼时,却是他的鼻子先被唤醒。
秦闫许猛地站起身,面前…草堆…都没了人,他慌忙的朝院里走,这才发现侧面的露天草棚里的时安甯和秦溯。
他拍了拍因为起太猛而发胀的头,站在原地自己缓了会儿。刚刚他在慌什么?慌自己被扔下?
………………
是,确实是。
他真的怕。
秦溯端着两碗粥走来,盯着秦闫许的举动,眼中透着惊奇,但很快又沉了下去。秦溯只是淡淡道:“皇兄,走吧,先吃点东西。”
缓过来时,秦闫许盯着桌上,用糙碗盛着的野菜粥陷入了沉默。
“殿下,先吃些垫着吧。”时安甯看出了秦闫许的为难,于是好声好气的劝道:“还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宫,眼下最重要的是支撑自己。”
听完后,秦闫许才有所动作,但还是能看出他浑身的不情愿。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秦溯开口道:“皇兄出生高贵,哪食过这糙米煮的白饭,不愿吃也罢,哎,这荒山野岭哪来山珍海味,就这点遭人嫌的糙米都是安甯姐姐在这破地方掘地三尺挖出来的…”
秦溯始终没有抬头,只是自顾自的用筷子赶着碗里散着的饭粒。
是单纯的如实叙述,还是发自内心的不满嘲讽,秦闫许当然听得出来。
他现在并不想因为这事吵得鱼死网破,当下处境来说,这是一个极为不利的。
气氛僵持。
秦溯吃完后,起身朝外走。
“殿下还要再吃些吗?”
他抬起头,望着时安甯,有些诧异。
她只低着眸,收拾桌上的碗筷。
“锅里还留了些…”
“不用了。”秦闫许说,但想了想,他还是补充了一句:“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