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手指向昏黑的苍尽山,气息尚悬一丝地说:‘你看,山色也凋了。’听者随之望去,果见那苍尽山百草死尽,万花枯灭,正是沉沉暗暗,风雨晦冥,看不得一点颜色。
“九方雨皆至,雨声呜咽,似比局中人更多几分悲苦,比那苍天更多几分情意。也只是在这眨眼之间,听者回转过头来,才发觉怀中人已然没了气息。”朱红台上少年声音清朗却稳,讲到尾句时更像叹息,竟惹得台下有人落了泪。
突然,在一片和谐的唏嘘声中有人高声质疑道:“你怎么知道当时场景如何?真有你说得那么玄,连苍尽山都为之动容?如果那个神真是邪的一方,天地又为何如此为他惋惜?”
此话一出顿时荡出层层嗤笑声。听书本就是图个有趣,谁会在意故事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就算平日聊起,怎么听来的就怎么讲出去,甚至是添油加醋地讲出去,相距遥远的故事,真与假又如何呢,至多记住孰正孰邪,再喟叹红尘造化扰人神。与自己无关,人们扭头就会忘。
说书的少年许是见多了,也不恼。他笑道:“您很少听说书吧?那您大概没听过一个传说,传说我们这些说书人,都是三生石看中的人,来这世间活这一生都只是为了替三生石给世人讲几段故事,所以这些故事都是真实可考的。”
台下众人哄笑起来,那人哑然,低头喝茶掩住自己尴尬的神情,听出了少年话中笑自己真假不分。
笑罢少年一拍醒木,抬手展扇道:“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台下便鼓掌和起好来,送走了少年。
只有一人没鼓掌叫好,她默默喝着茶,坐在角落里,少年起身走时她也离开了。
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转眼间十年便过去了,当年十七八岁的少年说书人如今已近三十。他依然儒雅温和,因他而来的姑娘只多不少,但他似乎从未想过成家。
仿佛真应了他那句“来这世间只是为了替三生石给世人讲几段故事”。
某日结束后,祁月从茶馆走出来,正碰上这位说书人。
其实他们时常遇见,这位说书人在乌州颇有些名气,甚至有不少其他大地的人专程赶来听他说书。他受欢迎,自然说书的时间就多些。有时他们会简单聊几句,还算熟识。只是今日那人旁边还有一位淑婉的女子。
说书人望着她离去,又莫名觉得她那四个字后藏着“后会有期”,但似乎并非今生。
寸先偶尔来祁月这并不是挑祁月在的时候来——可以的话他希望永远见不到祁月,在这一点上他和祁月惊人地一致。
他知道祁月每日掐着点去听说书,也就隔三岔五在这个时候来看看祁月掌管的生死簿上有没有什么熟悉的人轮回转世。尽管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虽然没有人直白地告诉他,但他比谁都清楚。祁月 知道寸先有时会来,也知道他来干什么,虽说关系偏恶劣,但寸先这一自讨苦吃的行为实在是喜闻乐 见,所以祁月甚至为了方便寸先查找不把她家弄得乱七八糟,直接把生死簿放在了正厅的供桌上。
寸先与以往一样的时辰来,今日却撞上了。
祁月正坐在椅上看话本,听见声音只是抬眼看了他一下。
寸先觉得奇怪:“今日你怎么没去听那狗屁说书?”
“他早不说了,”祁月顿了顿,“你应该去听听的。”
寸先道: “都是些颠倒黑白的废话,有什么可听的。”
他说完觉得此行甚是扫兴,正准备走,转身却见屋檐外正月初的乌州不知何时落起了雪,石青色瓦片映着白雪纷纷扬扬,庭院里风起,天地却好像忽然停了。
寸先愣在原地看着空中的雪,半天没回过神来。
祁月走过来,说:“还是乌州的雪好看。”
寸先没作声,站在那想了会什么,还是走了。
也不知道是多少年了。祁月想。
一晃又是几百年。
九方中心乌州大地西。
层层云下几万尺,正是辰时。
一座依着乌州未江而建的五进院落雾气缭绕,如绸如练。偌大的客堂里只坐着一个人,这人身形瘦削,眼皮半掀不掀,衬得眉间都漫着死气,好像正烦得要命。
说烦,寸先还真是烦。昨天祁月就传尺素鸟给他说有大事,让他今日一定要来。如果换作多年前的祁月,这必然是一场骗局,但现在的祁月早不爱玩这些无聊的把戏,甚至都不怎么想看到他,所以 这大事可能真的是大事。但当寸先在这儿等了近半个时辰都没等来祁月后,他有点怀疑了。
客堂里桌椅茶具虽然齐全,但比起同样规格的大户人家,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外观大于实用的东西。墙上一副画正对着寸先,画的是风雨交加的苍尽山,苍尽山下碧草连天,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到 草丛中几点血迹,天空青山都是昏暗的,绿草和血迹却用墨过多,颜色极其鲜艳。也许对于作画人来 说,这幅画没有观赏的必要,也没有丢弃的可能。
寸先也不明白祁月怎么想的,非要把这东西画下来时时刻刻刺激自己。还有主座后面挂着的两幅写得潇洒飘逸的字:死而明心,生不荣枯。
这些都和寸先在正常人家里看到的不一样。
终于,屏风后走出一个穿着淡黄衣衫的女子,及腰的头发散在身后,显得周身透着一股轻灵气。
因为习过武功,所以身姿挺拔,仿若银河簇成她脊骨。未扬唇便眉目先笑。她脸上只微微有些血色,眼睛却跃着些明亮,似月光皎皎。
寸先看她一眼,有些烦躁地说:“你让我来就是来看你这破宅子翻了个新?”
祁月坐下来,难得地没有接茬抬杠,开门见山道:“宋声快回来了。”
寸先一愣:“你怎么知道?”
祁月:“心有灵犀。”
寸先:“……”
他看着祁月从容有常的样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就是那个人吧,一百多年前你突然找到办法救宋声也是因为那个人吧。”
“谁?”
“顾潮生。”
祁月像听到了什么笑话,道:“他死了都快两百年了,给你的尺素鸟去拯救苍生被宰了所以没听说?”
“没人亲眼看见他死,我不知道,”寸先转头看往别处,不理会她的嘲讽,“你应该也知道他如果还活着意味着什么,天上那个可是早就发了疯了。”
“我知道什么,又没有人心甘情愿为我探查消息。”祁月有意挑衅他。
寸先闻言脸色忽变,语气中甚至带着威胁意味:“祁月。”
祁月对他的反应习以为常,摆摆手:“随你怎么说,记得去见宋声。”
寸先见她神态毫无破绽,只好作罢:“什么时候?”
“今日。”祁月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往卧房走去,似乎准备再睡一觉。
寸先看祁月这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有些怀疑事情的真实与否,问道:“你不去见他?”
祁月头也不回:“一个时辰后,抓紧时间。”
寸先无语至极,感觉自己被她耍得团团转,冷哼道:“他要回来了,你高兴了吧?”
祁月的脚步顿了一下,转过身冲他笑:“你不高兴吗?你非要为某人实现的愿望终于等到了宋声活过来,现在好了,他又有一条命去完成了。”
寸先无言反驳,这正是他和祁月互相讨厌的原因,他们最清楚彼此的弱点和恶行是相似的,而他们所希望的又向来是对立的。
北方大地刻玺。
有风破云而过,一只仅三寸长,通身雪白尾羽殷红,带着浓烈梅花香的小鸟正朝着一家名为以赌的店铺飞去,一路径直穿过了房屋门墙和店中客人的身体。这家店规模极大,占了近这条街的三分之 一,店里装设华丽,人群熙熙攘攘,几近摩肩接踵,人人忙着兴奋,叫嚣,在棋桌上将身家性命统统 下注。没有一人看到这只鸟,也没有人闻到梅花香。
尺素鸟穿过屏风后左侧落锁的门来到走廊,眼前是一个三岔路口,最右边的路上卧着一只白猫,它闻到了这股浓烈的香味,抬头看了看却发现什么也没有,甩甩尾巴又趴下头睡了。尺素鸟便顺着白猫待着的那条路来到了后院。
后院里静谧又宽敞,水中起亭阁,四下绿植相蔽,完全听不到刚刚店中嘈杂的声音。庭中还立了一座两人高的假山,花木茂盛,似乌州苍尽山。山上落下瀑布,水声潺潺, 树木拦风,掩住了走廊尽头小亭下的煮茶声。
亭中人闻香抬起头,伸手去接那只鸟。那鸟便在碰到他手的一瞬间立刻化为了一封信。
那人展开来,只见纸上写着:“我知道了,你保重。祁月。”
看罢他随手一扔,信纸又在空中消散了,空余庭院里适合下一场大雪的阵阵梅花香。
九方不同时不同季,有的大地刚结束盛夏最热的正午,有的正值寒冬的深夜,有的已经迎来春日的早晨,也有大地永远盖着白雪将度过一个平常的午后。
但此刻似乎到了什么共同的特别时间,整个九方都响起沉而悠长的钟声,在回荡古今间令人怆然。
钟鼓喈喈,长风要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