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突然发出冷酷的微笑,她将目光投在前面的那片树林中,对高棉来说,她还是头一次看见一个中年女人绝望空虚的痛苦,她那紧咬双唇的痛苦在平静中飘起纸屑和浮土,她又一次仰起的脖颈让高棉那双智慧的双眼阅读了一种沉迷于逝水年华的女人对人生的彻底变形,高棉望着这个永远不可能解脱的女人,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她确定妇人告诉她的红影之死是妇人设置的另一意义上的死亡。妇人看见了红影,她从此没有了安宁,因此,她必须让红影死去。红影活着或者死去都是对妇人的一种威胁。
高棉的痛苦像一条纯洁无暇的飘带绕着小树林迷人的展开然后又游走了。她拿起包想离开这个身边的女人。
“你要去哪里?”妇人问道。
高棉头也不回的站起来,她听见背后的声音。
“我告诉你,你回来。你的那个朋友去哪里了。”
高棉转过身子:“你并不知道她在何方?”
“她死了。”
“你说她死了,是因为你快老了。”
“她死了,我亲眼看见她死了。”
高棉抬起头向着那笔直的阳光走去。
她看见一个一个的人正走出树林,她同那些陌生的人毫不犹豫地走出了小树林。
一辆小马车向她驰来,她坐上马车时,发现仍是那个赶车的小伙子。
“怎么样?死亡之屋好玩吗?”
高棉点点头,小马车驰出了那片宁静神秘的道路之后,赶车人幽默地说:
“你是不是还在死亡之屋中行走?”
死亡之屋让高棉带着湿淋淋的梦经历了它的阴影。
那天,高棉随便的在一条马路上散步,蔚蓝色的天空猛然降下一阵雷雨。这时高棉看见一个老人正举着黑色的伞在雨中行走。一阵暴雨过来吹走了老人的黑伞,老人趔趄不堪地抬起瘦骨嶙峋的手臂遮拦着那疯狂的雨点,高棉依稀可辨他那银色的头发。
她跑过去从雨中为老人拾起那把黑雨伞后又转回头来扶着老人的肩膀前行。这个老人就是遐迩闻名的小说家中夫。75岁的中夫隐居在这座著名城市的西南边的170号门牌的房子里。当高棉将老人送到这里时老人从衣袋里掏出钥匙感激地让她进去。
这座古怪的房间里既然住着这样一个银发老人就必须有一种从老人衣体上发出的银灰色气味。
高棉一踏进房间的门槛就被这栋砖房所吸引,它们朴素肃穆地局限在自己的光亮和窗明几净中,没有一丝灰的房间里空气流畅,几乎满面的墙壁都刷上了天蓝色,看着从天窗流进来的新鲜空气你可以屏住激动,在一览无余的昼夜交替中度过了反复无常的春夏秋冬。高棉走向写字台,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唯一的逆光照片。
高棉吓了一跳,那张照片蓦然扩大,这不是红影吗?跟上一张掉在死亡之屋的照片一样,它们是在同一个上午拍摄的,当时高棉将窗帘拉开,强烈的太阳光线照着红影的脸庞,高棉就是在那时按响快门的。
过后,红影异常喜欢这张附在一片红褐背景中的照片,并说她的头刚被隐去——那就叫隐形人吧或者叫空心人好了。
高棉永远记得红影出嫁时取走这张照片的神态和声音。她从她们共同的相册中抽出了这张唯一的照片时说:“我如果有一天找到这片背景我就迎着它而去。”那么,这张照片为什么放在中夫的房间里?
中夫走进屋来。他发现高棉在凝视这张照片时说:“喜欢这张照片么?”他靠近了高棉,戴上眼镜看着照片:“这是我唯一的怀念了。”高棉协调着已经浸入到骨髓的颤动,不让自己的声音破坏老人那默默含情的回忆:“那太遥远了。那是我在青年时代碰到的第一个女人。”
中夫让高棉坐在写字台前的藤椅上,他自己也坐下来。
“她是我青年时代碰到的第一个女人。”中夫又重复了一句,这无疑使高棉大吃一惊,然而,她将双手怀抱在胸前,好容易才控制住冲动。听着老人的娓娓的声音:“那时候我非常穷困。真是一个橘红色的年代。我居住在北方一座有雨的城市。好像是夏天。我去山上打猎的时候认识了她。一片墓地上鲜花缭绕,这片孤独的墓上住着一个头戴草帽的女人,她那蓝色的裙裾至今仍然记忆犹新。她站在那里的姿势攫住了我的双眼,挡住了我的所有视线。我缓缓走过去站在这个女人的身后嗅着她蓝色的裙裾所发出的芬芳……她站在一座陵墓前,微微的弯着腰……一刹那,我被她那忧郁的沉重所陶醉了。她后来轻轻转过身来,她的嘴唇苍白,白色的草帽盖住了她的头发。我不敢与她说话,我的血液流得很快,然而,我不敢破坏她蓝色影子中和血液中密不可分的那种痛苦。我将这个女人默默送下山去……
她却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那时我周围的时间突然因为这种蓝色的存在而悲伤起来……你知道那时我正值青春年华,我还没接触过女人。如果不是在这片墓地上,或许我根本不会留意这个蓝色的女人……我猜想这是她亲人的墓地。这以后就是一天紧接的下雨,雨水封锁了我上山打猎的计划,我差一点快忘记这个穿蓝色裙子的女人了。我记不清那是怎样一个黄昏,那肯定是很久以后的一个黄昏,我在一座桥上行走时看见了一个跳水自杀的人,我将这个人救上岸时才发现了她身穿的蓝色裙子。当时她已被夏季的河水淹的失去了任何知觉。好不容易来了一辆三轮车,我们到达我住的地方时也是夜晚。我将她抱在床上,在黑暗中我为她脱去了所有的湿衣裙。这个女人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
老人中夫的声音突然停止,对高棉来说,老人的话语显然是从遥远得没有时间没有古堡没有钟声鸣响的边缘地带传来的记忆。老人说完上面这些话就变得语无伦次,在那数不清的清高色彩中散步的老人,他已经被一种心灵的幻想所彻底奴役。当高棉开始倾听老人又一次断断续续的声音时她禁不住为老人的幻想能力而深深感动。
“这个蓝色的女人第二天下午醒来时她突然哭着说她的一只鸟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