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掏钥匙。
我听到了钥匙的声音，接下来钥匙在孔道中回响，我像进入梦乡一般希望闪进一边敞开的门中，如同阴影就此闪进去。
钥匙在孔道中停留的时间使我的面孔黯然神伤，这几乎是我逃避的一种可能意义：事实上，我惧怕时间，在此地而言，时间慢慢凝结，往返于外省，似乎等待着我的介入、澄清、浮现，从而也在某方面等待我的消失。
传来他在屋内叫我的声音，隔着窗门中的时空他的声音使夜色发出碰撞的沙沙声，使我蓦然回首，走了进去。
这是一套虚弱、优雅的居地，墙壁、地毯、空气、家具和书籍、乐器保存着一切。
他已经为我的到来作好了准备，屋里花瓶中的玫瑰花充满了香气。
他无疑知道我喜爱玫瑰，在那座南方小城我跟他说过，玫瑰是一切花中之王，也是花中荆棘、花中之矛盾、花中之物。一句话，玫瑰具有我介入的一切因素。
他将一杯酒递给我，他自己举着一杯，我迅速想到了品尝这个字眼，他举起杯跟我碰了碰，随后饮完了杯中之酒。他坐在我的对面，犹豫了一下告诉我：“苏修，我快要死了。”
我认为他又要谈论地震，我不喜欢在这种预测的信号中注定灾难的混乱。不是，我向他讲述离开他的这么多年，我在小城滇经历的那场瘟疫。它由一只老鼠开始席卷滇城的大大小小角落。一夜之间我看见过疾病像空气一样动荡着滇城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
我的父亲也进入了瘟疫的症状，3天之后，我父亲一命呜呼。那是我此生看见过的最为郁闷和无可避免的死亡，街道上和走廊上堆满了尸体······“你不知道那场灾难，你那时正在欧洲的一家旅馆里面写作。”我用这句话结束了这场短暂的叙述。
他轻声说：“我曾经做梦，梦到你在那一年拼命逃跑。你跑到一条公路，截住了一辆卡车，那辆大卡车载着你在层出不穷的褐色公路上奔驰。”
我品尝了一口酒后告诉他：“是的，我就是惧怕死，然后在一个夜晚悄悄地爬上了山岗，你说得一点不错，我确实幸运地上了一辆大卡车，那是旅程的开始，是时代的变迁。”
我已记不清下半夜的时候我是怎样睡着的，一直到拂晓的风推开了窗户，我的躯体感受到了寒凉，我才意识到我在一个全面陌生的空间睡了一夜，而这是他的空间，是朝的居地。我意识到是我自己呆在这里，是我单独一个人度过了一个夜晚。
我拉开所有的窗帘又推开了窗户，在外省，尤其在这座城市，有的是忧郁的早晨，屋顶的旧式尖顶上飞满了灰色的鸽群，在最遥远的世纪，这是一座令人心醉神迷的摇篮，是布满鲜花的流淌着鲜血的世界。
如今，这座城市太古老，太疲惫，它显得毫无秩序。在流动的音符中，它是一头哀伤的狮子，满怀渴望地行走，梦幻和记忆已经消失殆尽。
我就站在窗口，街道上已经有人影行走，妇女、儿童的行动都在互相模拟，它仿佛共同抵御着一场睡眠，那冰冻的早期睡眠层带。
他去哪里了。
我在一条小径中央寻找他的身影。这是一个有着寒凉之风的早晨，他会不会在外面锻炼身体？还是去散步？我探出头去，没有发现他的任何踪影。
我果真没有找到他。
早晨进入了中午，阳光以一种隐含着流逝的速度上升后又下降。我昨夜会晤的这位先生模糊地失踪，而他的全部钥匙都留在桌上，并不归属于他消失的形象。
我穿行在各间房子里，在他书房的写字台上，一部未完成的手稿堆满了符号。我翻拂了其中的几页，它遗留在我手上的感觉犹如夜空中不会留下丝毫痕迹的一个身影的矜持。读到一些语辞，仿佛在错觉之中我看到了他的另一面。他曾在一篇《情侣》的主题中将语言的忧伤抛入一种寻找的空隙之下，这些语言：“她斜靠在小镇的城墙之下，嘴里浮现出一缕缕苍白的气息，我真无法送给她更好的咏叹调，如果需要的话，我只希望她被我抚摸之后成为连接着她气息的一种生活。”
读到这里我的内心陷入了莫名的惆怅，仔细想来，这个女子的形象有时像我，很可能她是另一个影子，人人都在梦中的幻觉中虚构另一个人，她经过了他双手的抚摸之后变得更加虚幻，仿佛在苏醒之后重新沐浴，出入于一个遥远的年代，或者未经幻想制造的未来。
我的感伤是在望着窗户外的另一缕白云时凝固起来的。突然我感到我必须去寻找他，沿着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找到他，哪怕我就此疲惫不堪我也要重新见到他。
对于他的失踪，我现在来不及多想这是为什么，我眼上门步下石阶。
他说过自己将要死去，死亡是一种什么东西，噢，也许是气息。作为气息测度着我们的生命，死亡的迷惑在很大意义上更多的是一种秘密的限制。我已步完台阶，迎面有一位老者正在做甩手操。
噢，虚无的浮想联翩的世界，我想起有一个故事。时间在遵循它的翅翼，多年前那灰荡荡的4月，春天通往滞留在黑栗树下的草地，我与朝到达了草地上的一个水井边。在雨水洗涤下的丘陵地段上移动着漆黑的人群，我们碰到了一场葬礼，那活动的白幡高高地扬起，实际上当我们在井栏外边的黑栗树下站着接吻时就感觉到了空气中的错杂、湿漉漉的悲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