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伸着闪亮的舌尖看着后半夜的极其短暂的黑暗,彼此都忘记了对方的存在,画家忘记了碰撞的肉体,他来到那间一年四季垂挂着厚重亚麻布大窗帘的房间,在这里他不需要阳光绘画,而是在阴郁的光线中想象事物重叠时的完整性。
他光着上身坐在画架前,在黑暗的明锐刺激下肉体似乎仍然在一种半睡状态中,画家取下画笔刚刚握在手中,画笔却在薄翼般浮现的线条中失手,那细微的感觉,画笔从他手中擦过去的那一秒钟,他感到一种濒临崩溃的时刻已经降临,就像他躺在那个纤细的女子身旁,从她的肉体中分裂出来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画家在一段微闭双眸的时间中察觉到自己正沿着一截更加寂寞的风景散步,他忘记了那个女人肉体的芬芳,那香气的缠 绵曾经使画家倾听这泉水充满变化的流淌······
此时此刻,那个女子好像是虚构的一条河流,每一只飞舞的蝴蝶也是虚构的,随着他的想象飘逸进来的女子同他一起接近了那虚构之中,先是那个女子死去,后来是自己死去的情景。
是的,在完成了一次次欲 望之后,在获得拯救之后,在一个下午或者晚上的重重波浪平息之后,画家要携带这个纤细的女子到同样持久的火焰中去,无声的坠落,再无限制的升起。
湾像一只小猫一样悄悄地来到画家鸣声的身旁,湾的呼吸似乎是最长的河流的源头,那晦涩的、明亮的吻使画家似乎在小时候爷爷带他去做祈祷的一座僻静的教堂里。
他低下头吻着湾的脖颈,一遍遍地抚摸着湾躯体中央“花色正浓的芬芳,花事阑珊的芬芳”。这是,湾帮助他拾起地上的画笔,湾正襟危坐,他的画笔接触那新鲜的花,画家决心从湾的纤细开始,他要画好这个使他颤栗的女人。
但是,他刚刚将一种明快的颜色涂在画布上时,眼前一阵昏厥,是一种无力反抗的昏厥,体内汹涌上来一股比火焰鲜艳的血液,还没等他抑制住,一口口鲜血已经像以往一样准确地喷溅到画布的中心。
湾惊恐地看着那鲜血流淌、凝固,她的手指像无声的花瓣在悲伤的颤栗,她已经清醒地感到:画家的生命已经不能勾通冰上、池上和沟上的尘埃;亦无力拨开树枝找到那未来的运动。
湾小心地搀扶着画家来到阳光充足的另一间房子,画家的双眼静动不止,他看不见音符袅袅,看不见宽广的平台上玫瑰的开放。
湾的呼吸屏住了,她感到画家的双眼看到了一个墓志铭,一种精确的,恰到好处的出发之处。
湾的手臂此起彼伏地想这另一种来自上空的声音,把她和画家携带到上空去的感召的声音。
湾回忆起小时候经常伫立戏游的山岗,在她13岁时,那一年春天突然感受到小弟弟快死了,她发疯似的奔赴家中,弟弟已经被水淹死。
湾的弟弟才8岁,他习惯到水中游泳,湾曾经无数次看着淹没过弟弟头颈的河水,她曾经悄悄地对自己说:说不定小弟弟有一天会死在这水里。小弟弟就掩埋这湾喜爱的那片山岗,弟弟死后,她几乎每天都要在山岗上,想无穷无尽的心事。
后来,她看到了乐的身影,在去野玫瑰香气遍布的山岗,乐迎着湾少女时期的喷泉,迎着水流汨汨声而来。
这就是把她带走的第一个男人。
湾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乐那富有健康和生命的肉体,接着是一片寂静。
湾的手又小心地携带着画家回到画室,她拉开了所有的灯,房间里仍然是暗淡的。画家坐在椅子上,画家的头仰起,鸣声没有感受到湾的存在,这沉闷的空气使湾感到伤心。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画家再一次拿起来画笔时仍然失败了。
湾蜷缩在画框巨大的阴影中看到地上的鲜血。因为花间嘴里喷出的鲜血已经不能够直接喷到画布上,它的力量丧失了。画家的鲜血和生命均在失败之中。
乐走到我的房间里,他那颤动的脚步声使我的叙述突然断了。房间里此时已旋转着斯拉特文斯基的《春祭》。这位音乐家的乐曲总是使死亡搏斗着,意志专一,甚至在一场春天的祭礼中死亡也带着火焰的布道。
乐显然被这音乐最后的圆圈所推动着,他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沉思:“你知道,你知道湾死了吗?”
乐的叙述证明了我的叙述是正确的、和谐的。两眼空洞地望着窗外,梦幻,没有需求和欲 望的梦幻。
在我的梦幻中总是一连串的碰撞到极度平静的死亡。恋人之死、情侣之死·······
一股股潮湿的电流刺穿到肉体的内核,尤其是现在,面对乐,我发现乐是那样苍老。我第一次发现乐经历了许多沧桑,就像一首歌的诞生和失沉一样。
也就是这些无意中稀薄的水流声,在时间的转折点上的命运使我感到惊讶和从容,仿佛在那具撕碎和擦伤的躯体中有我的另一个梦幻。
这样,湾和画家消失了,乐存在着,而这一切都是一条渠道,一条归宿中的边缘。
当湾和画家在第三个夜晚进行了一场绝望和疯狂的交 媾之后,画家已经拂动着那张沉溺于色彩和辽阔宇宙的双唇不能再喷吐出一口血、一滴血,湾的勇气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