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黄昏就独自来到海边,对于海水和沙滩,我比另外一些人更加热爱,不仅因为大海是猛烈而辽阔的,而是因为有的时候,更多的是这样一些时间,海水包含着我们的全部欣喜,也可能是全部悲伤。每次当我站在海边,我都喜欢悄悄地用一种十分秘密的扑克占卜我将发生的一切,而每一次纸牌上预告的命运不是阴郁的开始,就是像半夜的黑暗那样冗长的恐怖,这副古老的纸牌是一位不知道姓名的人送我的,那很可能是一个潮湿不堪的雨季,我还是一位少女,在没有变化的那座小镇走来走去,撑着一把小巧的黑布雨伞,以后在不知不觉中我便有了这副纸牌,当这个陌生人领我走到一块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教会我玩这副纸牌的秘密时,陌生人便离开了小镇。以后,我慢慢地在纸牌上看见游戏时的路径,还会看见某一位我熟悉的朋友遭受的厄运;我看见我在爱情时的结局。但也有的时候纸牌破坏了我正开始进行的一件事,为了避免它干预这个过程,我经常将纸牌置于一边,这样我可以毫无迟疑的去进入。
来到海滨疗养院后,我那副神奇的纸牌一直藏在旅行包里,当我眺望大海,我相信海水会给予我的默念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
那默念首先是遥远的游戏,一副纸牌无法进入的游戏,游戏是命运的意思,试想,哪一种游戏不是展开了每个人的行为方式。
傍晚,沿着草坪拐过小路,踏着朦朦胧胧的晚霞去散步时,我经常碰到疗养院的一些老人,他们面对一直接近晚钟的声音,除了无穷无尽的宁静之外,在衰竭的,老态龙钟的步履中脱离出来,他们的空虚蒙蔽缓缓消失在日暮之中,其中有一位老人引起我的注意,在一天的黄昏中,他白色的,十分柔软的睡衣一片片的连缀在夕阳的无限中,他经常穿睡衣散步,看不清他的面庞。
凭着直觉,我感到这是一位在青年时代非常英俊的男人;在中年时代沉静如水,带着回忆和叙事方式回首往事的,智慧而坦荡如天空的老人。现在,他已经是一个老人了,从他的步履中,看得出来,事实上也是如此,一阵阵史无前例的梦境,老年人的梦境向他袭来,他沿着黄昏的路径到沙滩上去看海上的潮汐,体会一生未完成的那些濒临的神秘,遥远的温暖······
他正是欧。“欧”是这个老人一生的名字。在此期间,我徜徉于他散步的路径,去他去过的地方,陪伴着老人的沉思叹息度过了一天天的时间。直到有一天黄昏,我们开始说第一句话,因为那场巨大的、疯狂的潮汐差一点将老人卷走,而老人竟然安详地坐在沙滩上,这时候,我便迎着潮汐走到了老人身边。
那时候我们俩都被潮汐的声音所包围了,一层层的潮汐追逐之下又重新回来,老人固执地坐在沙潮中,任潮水翻卷着诡秘的波浪涌向他,我看见潮水从老人的头上涌上去然后扑向沙滩,这是那天晚上的最后一层潮汐,接着沙滩归于平静。
沉默,老人的沉默一定是经过漫长时间的训练的,有的时候,这种令人心醉的沉默会使我们思念在爱情的季节,一片绿色之中荡漾的最大幸福。
我曾经无数次的回忆过对我产生了某种影响的那些男人,他们恍恍惚惚的游动在过去的时光中,我体会到他们留在我体内的一层层温暖,随着我们无止境的时间流逝,它有时候抽象得像黑暗中突然升起的音乐。
隔了好多年我才知道那副纸牌的全部命运就在于它有时候睡着了;有时候醒来,阳光和黑暗交替笼罩万物,渐渐地,命运的场面一年年地变着,变幻着,横撞着的不是历史的移动,而是死亡,爱情也在死亡中诞生、消失,而这个老人嘴角的阴郁是如此冰冷,由于认识了他,通过那场潮汐使老人成为我的朋友,我就可以在白昼清清楚楚的看见他。
白天他身穿一套黑色的、十分厚重的服装。当白昼降临时,老人便端着一杯水坐在草地的竹椅上,远远看上去,老人如纸筝般飘游在空气中,是一种黑色的、并不轻盈的物体。
我很想知道这个老人来自何处?就在这寂静的时间过渡中,另一个人也在观察着我,注意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经常站在悬挂着紫色风铃的树枝下仰头看着我不安的神色,透过阴凉的风,他有一天突然穿过夜色的忧郁出现在我面前。
当时我正行走在一排底矮的树林中,这是一篇类似古典油画的树林,一片令人焦虑不安又充满渴望的地方,他正站在前面的树枝中间。
当时,我只是看到一个男人,一个无法分辨年龄和面貌的男人,日后我才知道这个男人的到来意味着一个世界全部被颠倒,因为他的降临,一些遥远的、模糊的东西开始在我体内激荡,像一条深色的灌木丛,或者像一条倾斜而下的大峡谷。
他走向我,是因为他正在完成一个幻想中的手稿,他来到疗养院的第二天刚好我也住进了这家疗养院。
他告诉我,在潮湿的海风吹拂下,你一下子占据了整个沙滩。那一天刚好我准备从沙滩归回,我看到你,那么年轻,提着一只简易木箱在这篇寂静的地方露面;我看到你点缀在阴暗的树枝下,你好像刚刚从一场命运中挣脱出来,满脸倦容······而我发现你的命运,另一场命运将重新在这里叙述。叙述者是我,我要在我的手稿中叙述你的行踪······但是,你别害怕,是的,你是不会害怕的。害怕的应该是我——叙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