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实际上没有痊愈,它在与我作对,在反抗我的意志,直到坡将我送进医院时,我才感到我应该在一座医院休息一段时间,虽然我一点也不熟悉医院,因为我的家人和亲属都是长寿者,只有那位送给我绣花枕巾的姑姑,她奔逃婚姻,到了西方,却在一个花池中自杀身亡。姑姑34岁,她是我记忆中一位奔放、古典而悲戚的女人。
有一次我跟姑姑在荒郊中散步。我6岁,姑姑拉着我,给我讲圣经,告诉我,你读的第一本书一定要是《圣经》,我问姑姑,《圣经》是什么?姑姑说:“《圣经能告诉你怎么生,如何死。”当时,姑姑拉着我的小手穿过了阳光照耀下的荆棘林,在鸦雀无声,死一般的沉寂中回到家时,我记得姑姑的容貌是那样美丽,不过,在6岁的时候我就感觉到姑姑会迅速凋零,可能会像秋天的最后一束花被风吹走。听到姑姑身亡的噩耗时,我非常坦然,好像姑姑不走上这条路是荒谬的,而选择这条道路才是姑姑必须去的地方。我望着花束,看着一朵花瓣分散,正是在这朵花最后的凋零中我感到了姑姑忠实不渝的找到了《圣经》的归终。
周围一片寂静,我伸出手感受着这座洁白的医院,似乎只要我的手一合上就会感受到许多分裂的细胞在血淋淋的猖獗中泛滥,在人间这座巨大无比的平面图上,我克制着十分疲倦和疼痛的肉体没有将手合拢。
说实在的,我惧怕一阵微风吹来,我变成呼啸的尘土,再不能恢复原形。
我不打算让一件现实出现在眼前,如果那件现实是激动人心的,但是现在,我睁开双眼时千万别发生。
我又发起了高烧,坡走进来,我感到坡为我敞开了窗,好极了。
这就是风,我还没有感到我被风化,我存在着,牙齿发出类似那个5月底一样的摩擦声,只不过,这是我抵抗高烧的声音。
整个发芽的、枯燥无味的、紊乱而又飘着迷雾的城市在疯狂。
有一个浪头突然涌起,像冗长的呼吸声和旁白,或者来自另一种内心的绞痛。
在圣诞节晚上,连这座医院也不例外,人们的狂欢像控制不住的电流般出现在每个角落,坡一直陪同我从医院的喷泉池到达露天舞场,一路上我碰到了单个的、成对的、三五成群的病人和亲戚们在一起,病人和情侣在一起,妻子和丈夫在一起,老人和儿女在一起······他们在散步,走进露天舞场,有些病人似乎在贫瘠幻想的公园中留恋着未来,从他们的血液里,肝脏中流露出对生的渴望,一股股激流来自他们的目光;他们在疾病中谈论上帝、耶稣出声的那一天,湖水一片蔚蓝,鲜艳的草地上有一座红色的城堡,后来有了耶稣创世之后让人类休息的墓地——尽管如此,夜色掩映了他们的面庞,在白昼他们是一群群有疾病的人,他们脸上荡漾着稀疏的雀斑,细瘦的脖颈转来转去。这个晚上,他们的生命在奇异的空气中感受到了受难的节日同时也是出生的节日。他们在医院里,这座围墙包围的地方,可以用疾病传染疾病,但同时也在用生的勇气传播死的颤栗和安宁。
坡扶着我穿过走廊来到住院部的三楼,我就住在上面,在角落的一间,我看了看坡,自从我住院后,坡的面颊一直是苍白的。
当坡坐在床边给我讲述现在已经是冬天,树木弯得痛不欲生,迎风嘶鸣时像一双缠着灰色手套的人在招手。
坡的双眼慢慢合上:“啸,冬天是最冷漠的季节。”
我想到了那部封闭好的手稿,我想继续写下去。于是我让坡带给我,坡问我是什么?我诡秘的一笑:“是一部情书。”
手稿记载的是斯,那个年轻人的一生,作为叙述者我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写出一行行比较连贯的前景。
斯有悖于社会的发展,他是一个梦游者,一个精神漫游者,所以,斯的头颅一直向西走去,向西就是朝着一条河,这条河流不是两条或者三条河流汇成的,而是一条河流。
在河流的城市那边,豪华的家园和杰出的竖琴下,斯遇到了董,后来又发现了我。于是他丢开董,同时也扬弃了我,这就是我手稿中的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失败。
然而,我到底如何写?
我写了厚厚的一迭,却不知道写到了哪里?下面如何发展?如何写出消逝的时间?
我抱着手稿坐在病榻上,有一瞬间,我已经绝望了。
我想,我永远也无法写出这部手稿。我的面庞一天比一天更加需要血,我的躯体一直在拼命流血。空虚、僵硬、手指变得冰冷,脚踝变得细小。
没等我往纸上写一行字,一股股奔流的血从我身上的器官中汨汨流出,头发深处在疼痛分裂。
当严肃的大夫站在我床前,他们的身影和目光在一圈又一圈的光焰之中晃动,不知是朝前还是向后,他们将我抬进急诊室又从那条走廊抬到床上。
当我器官中的血偶尔止住时,我就抱着那部手稿,我的手张开就像一片树叶,快要被风吹落,接着我翻开手稿的声音微语无力。
斯以一种虚无缥缈的目光看着我的器官一张一缩。
我的双唇紧闭,顽固的脾性使我几乎陷入孤立的地位。自命不凡的人大都这样。我也如此,没法结束这样一种境界。
记忆中的许多东西因为流血已经模糊了,唯一记得的只有精神病专家霄,因为是他让我等待的,尔后是精神病人斯在秋天花园中的玫瑰香气缭绕,再就是钢琴师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