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许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也许不是。昊望着我,这么多年,他疲倦过吗?在望着我的时候眼神疲倦过吗?我想起歌德与迷娘曲的时代,那时的情侣们手挽手出现在玫瑰盛开的地方,他们接吻、拥抱,他们可以爱得天长地久。
我看见的那对新婚夫妇正准备下车,新娘此刻正幸福地瞧着丈夫。
我坐在人群中想着乔里我们俩奔赴那座乡村的夜晚。乔里说:“苏修,你梦见过我吗?”
我说:“乔里,你出现在我梦中的时候大都是凌晨,它标记着我们没有长夜。”
乔里说:“会的,会有长夜,我一直等待有一天会出现奇迹,你将成为我的妻子。”
“你是不是等待着我们都做不动爱了的时候在教堂中举行婚礼。”当我说完这句话时,我意识到自己选择了荒诞的生活方式——那就是在活的时候同一个男人充满激情地奔赴一个陌生的地方,因为那地方充满了乡村古朴香气的诱惑,因而我狂喜中被突如其来的事实所强烈的刺激着,我说了一句另我十分惊讶的话语:“乔里,明天,我们的身体将散发出全部的气味。”乔里接上去说:“苏修,你知道你的全部器官都跟其他女人不一样。”“乔里,你跟多少女人睡过觉?”“苏修,我记不住了。过后,每一个女人都像羽毛,它们纷纷扬扬;她们转移到另外的地方,她们需要飞翔,因而她们需要被人忘记。”“乔里,你是说被人眷恋是一种负担。”乔里移过身子抚摸着我的下颈说:“小妖精,我不知道你是我的什么?”“那么我是你的谁?”乔里开始沉默,乔里弄不清我是他的谁,乔里还没有进入世俗生活,他不敢知道我是他的谁。然而,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我到底从哪里来?我企图让自己相信我是乔里的情 人,乔里也是我的情 人;然而,在奔赴那座乡村的列车上,我倒像是一位隐藏在这个男人的负担中的一颗脑袋,而乔里裹住我,使我在魔法中不能哭泣,不能动荡。在列车上,我是乔里怀中的一颗脑袋,我的双眼充满了迷惘。
于是乔里抱住这位颗脑袋。几个小时过去,我们停留在那座小站,许多人带着迷惑的目光目送着我们下车,他们奇怪,我们这两个人为什么在这座小站搁浅。
我看见情 人乔里的尸体
由于死必然是生的产婆,因此甚至连异教徒也会怀疑生是否就是死;由于在最长的一天,太阳到时候也会落山,划出一道衰亡的弧线,因此到我们在黑暗中躺下,把我们的灵性留在骨灰中之日,时间不会太长;由于死神的同伙每天前来困扰,警告我们死亡将至,而且时间本身也会衰老,因此我们不能长生;——永生不灭是梦和妄想。
——托马斯•布朗 《瓮棺葬》
昊挽着我的手离开了火车站时是凌晨,是飘荡着湿漉漉空气的时辰。
我站在火车站外的那座立交桥梁上望着远方,我的目光越过了一座烟草工厂,一幢幢板墙房;我的目光越过了零次栉比的屋顶的映射出黎明的微光下照耀着的车辆。
我的目光灰暗而湿润——抵达乔里生活的这座城——我的目光逃避着火车站外那条交叉伸远的铁轨,也许乔里正是在这条铁轨与火车相撞;也许乔里正是在这里躺下去,身体颤栗着粉碎,化成粉末;也许乔里的梦正沿着铁轨,像一朵褐色的花被吹散。也许,乔里还没有死。
我的头开始晕眩,我扶着桥梁,这座空洞而结实的桥梁使我无法控制住晕眩。这是一座新兴的城市——就连它的空气也是年轻的,干净得没有污染。
乔里?我不知道去哪里寻找乔里?乔里到哪里去了?我仿佛在望着一艘船,望着飞扬的尘土越过地平线正淹没着可怜的乔里的头;我仿佛看见一群群少女时期看见过的候鸟,他们拍着翅膀,从我的肩头飞过去,那群激起过我欲望的候鸟现在却让我全身冰冷。
一个早起的老人弯着腰正在桥梁散步。我感到呼吸中的尘土落下来了,像雾一样笼罩着我的面孔,老人已经到了我的身旁,我看着老人瘦小的脚挪动着,像拖着一根缆绳艰难地行走着。
“苏修,如果我老了,你想想我老了是一副什么模样。”乔里在这座城市问过我。
“乔里,当你老了的时候,你的骨头变得松软,你的牙掉光了,我们坐在一起看那些年轻人恋爱,我们平静地看着他们接吻。”
乔里已经死了的现实使我晕眩——这区别于曼村的死,曼村是被病菌蚀空的,而乔里,那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男人被一辆火车卷入轮下。乔里,我想瞥见乔里被卷时金色的余晖的尘土里,我想在他微微张开的嘴里看一只滚动的车轴,那轮轴环绕着乔里,将乔里的矛盾卷进去,将纯洁的情欲卷进去,将罪恶与恐怖卷进去……
但是当我抬起来眺望着这座城市时我感到乔里已经死了。
我需要一杯酒。
昊与我走完了立体交叉桥,我睁开沉重的眼皮看着上班的人群,昊找到了电话亭,他拨通了乔里妻子的电话,乔里的妻子告诉昊,乔里的遗体置放在他的卧室,等着我去送别。
乔里的住宅在市中央的东面,那是乔里自己购置的公寓,乔里自从与妻子分居以后就独自住在他自己的房子里。我想起阳台上灰暗的冬天,乔里经常在冬天给我打电话,乔里说,每到冬天就很想跟我说话,乔里说:“苏修,我坐在我的阳台上冒着寒冷给你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