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年轻的小伙子准备下车,他朝我们点点头,下一站就是他未婚妻从前生活的地方,现在安息的地方。一个活着的人去看候一个已经死去了两年的年轻姑娘。
我企图进入这种现实,进入年轻小伙子为我讲述的梦中,我想象着她的脸庞——曾经被年轻小伙子亲吻过无数次的眼睛、睫毛、嘴唇。然后,在列车停留时,我在难以置信的悲怆中看着年轻小伙子朝着站台走去,在从前,在这里,他的未婚妻曾经无数次在这里接过站。
我的心在这一分钟几乎要碎了。年轻小伙子的身影正在向着前方的一个台阶走去,我企图进入他此刻要去的那个地方去。
黑夜漫长,年轻小伙子的身影转眼看不到了。
我突然问昊,当我有一天死了,你会不会痛苦。昊的衬衣已经湿透了,我不知道是冰冷的汗水还是杯子里溅出的水渍。
他的面孔逃避着我突然提出的问题,这个千真万确的活生生的问题激起我的回想、欲望、轻松。我再一次抬起头来看着年轻小伙子步入的那个台阶,我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一次生者的穿行和漂泊。
昊再一次用手抚摸着我的手背,他提出了一个令我更加迷惘的问题:“苏修,要是我死的比你更早一些,在你的前面离开这个世界呢?”他的目光浮现一些十分陌生的迷惑,我从未看见过的米国从他的眼底升起来,这种迷惑类似我看见他的双手奇怪地颤抖一样。
列车滑动起来,我的迷惘与昊的迷惑穿行在 坚实的铁轨上。
他怎么从来也没有想过我吗的死亡,就像小鸟折断翅膀后的死亡,于是情况将会是这样:在旋转的黑夜里,在情侣拥抱明亮的、精美的生活之间,我们之中的谁突然死了。
因此,我看到了我的情 人眼里昊的迷惑,我过去一直认为昊是一个热情的人,一个充满着笑语和无穷无尽的梦幻的人,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迷惑将使我的情 人昊变得像光一样快,现在——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迷惑的人,这种迷惑区别于面对着鱼群的那个青年,这种迷惑是一种疲惫而威胁着生命的迷惑。
昊说:“还有2小时就到S市了。”
曼村是最早离我而去的人,我将双手抱在胸前,似乎在我胸前抱着一架钟,我低下头听着齿轮发出耐心而稳定的卡嗒声和呼呼声。在钟声里曼村站在小镇的夜色中,曼村是用手第一个接触我躯体的男人。
一切都在迅速地消失,曼村到哪里去了?我想起那支木缸,曼村为我烧的洗澡水,那支古朴的木缸放在曼村的房子里。他转过身来,将我抱进木缸,这是一片被抑制的微弱阳光。曼村说:“苏修,你的右肩上有一颗大大的痣,除了我不会有人看见这颗痣,苏修,将来也不会有人看见这颗痣。除非你跑了,你跑到一堆堆的岩石外面去。啊,苏修。”
我轻声说:“我将跑到有三角屋顶的鸟巢下去,我将会跑到有一朵云缓缓飘过的地方去。”我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连我自己都听不见。
我弯下腰来,在那使人头晕的、闪着亮光的黑暗中看着曼村换上新的洗澡水,我没有勇气走上前为他洗沐,我还是头一次看见男人的裸体。我坐在黑暗中,那时的我是一种小小的事物——它的意图只是为了自身的存在。比如一种花蕊与萤火虫的存在,可是什么是自身呢?曼村的肉体在黑暗中抓住了我的心,然而,我那时没有欲 望,只有一片混乱和一片宁静。我就像一个被劫数紧紧追赶的孩子,只是急于赶快离开,我对于这个世界感到恐惧,对于我自己所经历的形态上的变化也感到恐惧。我想到我一定得走了,可我仍然安静地坐着。
我们的眼睛所看到的是一种秘密的、特殊的东西,它从我少女时期——当我是一位17岁的少女时代就开始沟通,用我们的内心一次次沟通着一种不肯定的、不确切的、惶恐的气氛,沟通着那个世界,看得清血液畅流的世界。
曼村是第一个让我极力想使自己暴露无遗,而又以少女的羞涩和反抗去正面加以抵御的人。一个深秋的下午曼村想将我引到山丘旁边一个面积不大的草坪上去。这位小镇的笛手用一阵阵荡漾在秋风中的声音鼓励着我向前,前面的那块草坪正隐蔽在一片金黄色的刺丛和一些黄色的闪着光的野草之中。
我呼吸着丘陵中吹来的秋风,曼村让我坐下来后拿起了他的笛。红褐色的那管笛在阳光中高高地举起来,接着一阵阵忧郁而悦耳的微音从我的皮肤中深入进去,我不知道这是一首什么乐曲,我的心灵完全知道——那乐曲通过一根细小的管子正在接触着我的身体,像一大片起伏不定的洪水,而我正置身在这汹涌而可怕的洪水之中。
曼村开始轻轻的拥抱着我,那时候我并不知道男人拥抱女人的方式。当你是一位少女时,男人的拥抱是轻柔的,他们拥抱你时的情绪像溪流中的音符一样缥缈,使你恍恍惚惚神游万里;当你进入一个女人的年龄时,男人拥抱你的时候却显得无拘无束无遮无挡,他们会给予你疯狂而放纵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