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睡着了，我睡在了一片凉爽、不缺少温暖的梦中，一直到第二天拂晓，昊站在床沿告诉我：“修，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什么”“昨晚上死了一尾孔雀鱼。”我还睡在淡绿色的床罩里，我的手臂和躯体都蜷缩在一场梦中。我愣了片刻，才从昊的目光中明白了这样一个永恒的定理：所有的生命都会在你没有感觉和征兆的时刻突然离开你。即使是从未想过的事，像一只蚂蚁一样小；即使是一个捕鸟的季节，一张网，一个优美得可以断送前景的黑暗……你需要，守住的东西会在你稍一闭眼或者不闭眼的空隙时溜走。
我呆呆地穿上那套昊最喜欢我穿的裙衣，那是一套简洁、朴素的裙衣。然而，昊总是在我穿上这套裙衣时发出一句从未想过的句子，赞美我的手、脚或者头颈。这一次，昊捧着我的头，他重新细细的看了一遍，看得特别细致，看得特别长久。
他对我说：“苏修，你跟我去做一件事，好吗？”“什么事？”“将那尾夜里死去的鱼埋在花盆里。”我在长长的缄默中坐了许久才告诉昊：“昊，我从来没有干过那件事。我会妨碍它，如果我跟你去，花盆可能会粉碎，裂开，你懂得我的意思吗？我做不好的事我决不会去做，而你能够独自完成它。昊，你去吧，去做那件事，像你从前那样去做，将死去的鱼埋在花盆里。”
我离开昊的博物馆和圆形柱子时昊总共埋进花盆中的的热带鱼有11尾。这个数字使我在一个夜晚乘上了去首都的62次车。昊仍然留在博物馆里，当昊离开站台，火车的引擎声穿越在黑暗中时，我感到了一种无法埋没的忧伤，我很想告诉昊，如果鱼缸中的鱼全死了也要在信里告诉我。我必须知道那些游动在我手镯之间的热带鱼的全部信息。但是，我却没有来得及告诉昊，在我们分开的所有时间里，都没有提及到过鱼，这是因为鱼的死亡会加剧这场短暂离别的痛苦。
回到首都，我开始盼望昊的第一封来信，在第一封信里，昊讲到了圆形柱子有一次被雷劈断的全部情景。在第二封信里，昊仍然讲圆形柱子被劈断以后的残缺，昊含着激情告诉我：圆形柱子的命运是做梦也梦不到的。在第三封、第四封信中昊对柱子的咏叹调仍然没有结束，他讲述了一群建筑师决定重新将断裂的柱子修复好的计划。但昊却反对这种计划，他说断裂的柱子比原有的柱子更完善，尤其是夜晚柱子显示的忧伤无与伦比。
有一天，我在昊的信件里读到了鱼的消息：“今天告诉你几件平常的事，关于鱼，现在还活着8尾，1条万龙、5条孔雀鱼、2条金鱼，昨天连续发现了5条生命的5次死亡事件，估计死亡还会继续在我这间10平方米的小屋里，直到最后只留下我这一个大活人去爱另一个人，爱将使他幸免于难。昨天听人说，我的鱼是得了一种白粉病，要隔离要用高锰酸钾泡要换水，就隔离就泡了就换了，可会死的还是在死，幸好你没有看到这情景。但是，我母亲看到了，她说漂在水里的手镯比鱼美得多。她说这手镯看起来年代久远了，是上一个世纪的。我告诉母亲是再上一个世纪的。母亲看着我，又看了一会鱼说：“昊不会养这种鱼。”“为什么？”“因为不会死去的鱼太普遍了，几乎人人都能养活。”
在下一次的信里，昊这样说：“苏修，可有点东西依然会继续存活下来。比如，电话里我跟你谈到的那条鱼，叫万龙的鱼，我们初次买鱼时还活下来的唯一的鱼，还记得吗？和它长得一模一样的同伴因为肚子里孕满了鱼籽而胀死了，可它的同伴依然活着，在水中呼吸在水中进食，是为了感到悲哀还是别的什么？我的鱼缸里现在总共有11尾鱼，只有这尾你能认识，它似乎比原来长大了些。我买过热带鱼，最后选择了一种‘日本锦鲤’，也挺好看挺活泼，听说这种鱼最好养。”
我心平静气得将这段文字反复读了6遍。第二天，我就将这段时期的信用绿绸带捆好，放在了一直褐色皮箱的中间。天知道哩，要到什么时候，我才会仔细整理这些信札，发现这只死去的鱼。第二天黄昏，昊就来到了首都，可见一个专注的人，一个刚刚捆好昨天、几个小时信件的女人感到的惊愕是什么？
难怪有那么多人将智慧和血液倾注在建筑上，而且还有那么多人推开窗，在公共汽车上，横穿马路时仰望建筑。因为人类对建筑的关系联系着家的温暖和方向。好多天，我与昊为了租到间郊外的房子在奔波，我们俩在共同选择房屋的位置时经常发生矛盾。比如：昊喜欢那间单独成立的，没有小院的房屋，他的理由是可以减少声音的喧嚣，一个人也看不到，只会看到我的身影闪进去。而我要挑选的那间看得到一条河流和废墟的小屋，但这间小屋却被围墙包围着，里面有邻居、小孩和她的年轻父母。我和昊来到我们看见的那片废墟上，我们互相注视着，用一种游戏决定房屋的选择性。
眼下这片废墟使我曾经设想过的废墟吗？我又茫然了，另一方面我想到了空荡的废墟，它是不是这样？像眼前飞着的十几只小鸟，这里从前很可能有许多房屋，它们可能是城堡，是古人的村庄，也许是一座飞机场，是仪葬队或者行刑队行走的地方，它们可能在昨天轰轰烈烈，碧草芬芳，但它们为什么会成为废墟？还有一点很重要，这片地方可以称为废墟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