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和昊站在阳台上:圆形柱子出现在滚动的晚霞之中,它的虚无使我和昊的面孔慢慢变得苍白,我们的手起初紧握着,最后放松,放松,微薄的空气正在上升。
我们生性如此,以为着无穷地走下去。比如,我们走在这座南方城市的大街上时,是为了走下去,走完每条街,至少是我们前面的街:尚义街、五一路、博物馆路、南太桥……
而走到南太桥就到广场了。空气湿润,从海埂岸上卷来湖水的气息使这座优美的城市不缺少水,不缺少鸟,不缺少树叶,不缺少歌曲。我们转眼就看到一群鸥鸟飞到广场中来,我的双眼开始明亮,好多年前见过的情景正在一一展现。那一年我跟父亲走在这片广场,那是父亲弥留人世的最后一年,但我和父亲并没有意识到一点阴影。父亲热爱生命,他对生命的爱恋使我曾经感到父亲是一个不会死去的人。当时,我紧挽着父亲的手臂,妇女们和小孩正在跟鸥鸟做游戏。父亲捉住一只白鸥对我说:“抚摸一下它,跟它待会儿。”我从父亲手中活跃着。有一只鸟飞到我的肩头,我的肩膀承受着一只鸥鸟的轻重,我没有 去抚摸它,同几年前跟父亲呆在这广场上的心情已经格格不入,我已没有力量去接近那只鸥鸟。
昊看见了我身上的怯懦,他捉住了我肩头上那只栖息的鸟对我说:“让它飞远吧。”
关于这群鸥鸟,夜里它们栖居何方?是湖水还是树巢?还是泥土上的洞窟?还是水面的波浪之间?
现在,昊领着我向一个胡同走进去,毫无疑问,这是昊非常熟悉的地方,他好像在回忆,似乎在回忆一种神秘的动机和变化。拐进第6条胡同时,昊对我说:“刚才我们俩通过了我们家最早居住的一片住宅区。”“你家原来也在这里住过?”“对,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搬进博物馆。”“也就是说还没有圆形柱子?”昊点点头:“没有一根圆形柱子,但在这片住宅区,有一个每天弹钢琴的老人,早晨和傍晚是他弹琴的好时光,但是我很少有机会见到这老人,好像只有见过他三次面,第一次是梦见;第二次是在一片昏暗中,看见他走出了胡同;第三次是好多天没有听见他弹琴,我推开门进去,他告诉我,键盘坏了,得请人修修,才能弹琴。”“以后呢?”后来我们就搬家了。“再后来呢?”“以后,就有了圆形柱子。”我低下头,我似乎梦见了一种数以百计的事物,但却没有抓住其中一件。有一个简单的借口,我看见了,但那是什么呢、。是谁在告诉我们呢?
当我和昊的双眼适应看黑暗时,我们已经走完了所有的小胡同。天知道哩,我们来到大街上时为什么,感到还呼吸在另外一件事里,但我们俩都没有说出来,可能那件事是从未经过布置的,从未经过越来越长的音节所事先陈列的。
在我们会博物馆的路径上,城市开始寂静无声,我们有时抬头看着星空,我和昊从开始行动都非常一致,我们会同时去挑选一条路,这是在交叉小径复杂时产生的结果;我们也会在夜晚同时说出一种渴望的水果的名字,我们还会在黑暗中想到一种弃之不用的东西,比如:报废的旧机器及各种废铁以及这些东西应该放在什么地方最合适。我们最能同时看到的一个方向便是在无穷事物中的两个目标。
昊喜欢照镜子,他可以抚摸着镜面,让自己穿入镜面的现实中,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起初,我笨拙不堪的站在一边看着昊照镜子,有时候从外面归来,昊重要的便是找到镜子。照镜子时,我被抛弃了,我有一次平静的对昊说:“我自小就喜欢照镜子,但也没你那样长久。”昊并没有感到我的不悦,他仍然看着镜子中自己的面孔。我盯着窗户说:“按理说,我是女人,照镜子的机会和时间应该超过你。”我说完这话就走到镜子中去,这时我们俩人的面孔都映在一面镜子中,我看着昊,我很少有时间发现昊的轮廓,但在镜子里我第一次发现昊的面孔无可挑剔,我的面孔开始苍白,放下镜子后,我又问昊:“你那么喜欢镜子,为了什么?”但是,昊放下镜子时就去干其他事去了。而我没有看见,所以我的声音昊自然也没有听见。我观察着镜子中的形象,我看到了一种人体模型变成真的,具有一种人体的芬芳的气息的流溢,镜子时预言家,是遥远过去的明亮的一个点。
我睡在昊的小屋,昊住在隔壁,墙是木板制作的,在夜里我会小心地用指尖敲着木板对昊说:“昊,过来吧!我觉得眼前飞满了迷离的虫,睁不开双眼。”我真的陷入一种可怕的梦幻之中,每夜都会被一种梦幻所支配。于是,昊走过来,他往往是赤脚穿过走道推开我的门。我仰在床沿上,每到夜晚,我的双眼像注入一种世间缺少的光焰,它们变成强大的力量,侵袭着我的每一种梦境。
剩下的就是昊伴随我。在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会遇上这样一个娇小玲珑的女人,她的身上没有佩戴任何钥匙,她被灿烂的词语培养着,修远着道路、花园、祭坛。在他遇见的那个女人身上有无法申诉的一只鸟在她头顶上,在她雾罩的早晨飞;在那个娇小女子的身上常常会出现一条河流、鱼和水,清澈明亮,树叶使她的裙装干净、芬芳。然而,在很久以前,他相信那个女人会出现在他极度疲惫时,出现在故乡的圆形柱子下,他没有想到会在遥远的首都,在一群人欢聚散场的门口撞见这个女人。我就是那个女人,当时,他就走上去,带我到了郊外的小屋,然后我留下来。昊想来想去忘记了圆形柱子的光临,他从外面相互的气息之中嗅到了20多年梦境的开端,这一切他却没有告诉我,即使当我睁着一双迷惘的双眼看见风一股一股安卧在原野的尽头,看见早霜、早雪,看见冰雪封住北方时,他也没有告诉我,关于上帝的安排,关于抒情与大地的白夜,关于自己与这个娇小女人在镜子中的全部命运。其实,他比我更具理性,他早已在镜子中看到了与这个女人在一起的终生归宿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