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随风激荡
我与青年昊
来自英国的一封信带着异国的雾斜插在门口的信袋里，看见那笔迹我的手轻轻地颤栗了几秒钟，我用手指取出信。
“苏修，我一直透过在雾中飘荡不息的寒冷思念着你，你柔软而苍白的手指愤怒起来时，我会想到你的翅膀，它们挟带着无边无尽的时间和岁月，使我重访那座有星湖的小镇——你22岁的时候，你的笔记本记录的诗歌，你那永远明亮的双眼，清澈的在哭泣着将我推到水里去……苏修，我遗憾在我的一生中没有同你具体的生活过一段时期（我指的是纯属世俗生活的范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短暂，太短暂。短暂得我依赖于强大的想象力才能仔细地虚构如果我们俩在一起生活的场景。时间在逝去，时间严重地削减着记忆和声音……苏修，你在哪里，你是一个不会老去的女人，任何女人苍老了，你也不会消失、苍老。”这封来自欧洲的信出自一个30多岁男人的手，来自漫长的时间秩序中，我将这封信放进收拾好的旅行包里。今天晚上11点钟我将乘火车去星湖，那片浮升在南方丘陵之间的湖泊，典型的淡水湖——水深150米。
现在是上午8点钟，现在是1993年的某一天。拂晓刚刚过去，昨天夜里，我奇怪地发现，我需要独居一段日子，我需要回到那座离别了10多年的小镇上去。那座小镇伴随我度过了22年的时光，它的古老的建筑结构宛如镶嵌在我内心深处的大理石座。
回忆之一：我第一次将鞋子脱去，赤着脚在一个男子的目光环绕之中来到镜子前面。
“苏修，过来。”
屋子的正中央放着一只木缸，里面的水蒸汽像烟雾般扑面而来。我在镜子中看到了木缸和水蒸汽右上角伫立着曼村的身影，他是那样高大。我听见了声音，它几乎是从镜子的反面达到了镜面，传入了我的耳朵。我正在解开钮扣，苹果色的钮扣——像一串生长在另一棵树之间的果实。我仔细的、缓慢而又犹豫地解开钮扣，苹果色的钮扣使我有些胆怯。
曼村来到了我的身旁，他的双眼在黄昏之中藏着若有若无的东西。这一年我刚进入17岁，他伸出手来帮助我解开钮扣，解开了河流中交叉的源地，我仰起头看着曼村，看着这座小镇上的吹笛人，看着他的双眼凝固在我的乳罩的颜色上。
“苏修，你为什么喜欢戴黑乳罩？”
“我当然喜欢，你喜欢的任何一种东西我都喜欢。我刚才是说你为什么喜欢黑色。”
我仰起头看着镜子，它宛如水平线上起伏不平的波纹，将我的躯体巧妙地呈现出来——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镜子，看着我躯体中的每一部分，它们通过窄长的镜面将我置入另一空间。我似乎已经看到漫无边际的洪水包围着我，我还看到了我将要闯入的那道门，往左转是第三道门，往右侧是第一道门。
我突然将脸贴近曼村的脸，我像紧贴着一块有喷泉的岩石，我突然放声大哭。
“苏修，别哭，别哭……”
他仍然在说下去：“我答应要为你亲自洗沐的，让你坐在古老的木缸里，我要为你洗沐，苏修，现在好了，我们到那水缸里去。”
洗沐的过程我感受到了遥远的道路，它们从一双男人的手开始，沿着每一种事物的展开——每一种事物是一种新的含义。我颤栗着怀抱着自己的手臂，曼村的声音越过巨大的河谷，越过我少女时期的影子，洗澡水的温暖使我进入似睡非睡的状态。
我不知道我是睡着了，还是醒着；还是目光在一盘沙砾中浮游。
当然，有一点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在洗沐之后，漫长就与我分开了。他住在隔壁，我住在里面。当我醒来时，曼村已经走了，他每天早晨都要去星湖的沙滩上吹笛。
湿润而有雾飘荡的春天，我的想象是那么多，曼村的墙壁上挂着一只唯一的镜框，里面安放着耶稣钉于十字架的那幅画像。而他的桌子上放着一本书，一片薄木制作的书签精巧地插入其中，我抽出木签，看着映入眼帘的几行字：“你们祈求。你们就将得到；你们寻找，你们就将找到；你们敲门，门就会为你们敞开，门也将为所有敲门的人敞开。”
这是1980年的春天拂晓，这一年我刚进入17岁。这个年龄中的我被一种纯净的类似空气的花粉所包裹着，我藏在翅膀下面，有时候翅膀将我凌空托起来，我睁开双眼，我看见了我躯体中的花粉在分解，在干燥、湿雾的空气中洒落在惊喜的视野中。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昨天夜里我留下来，在一个男人的卧室中过夜——这是难以相信的事实。我又一次感到曼村的双手在肥皂水的泡沫中轻抚着我的双肩，他的手就像漂泊在水中的窗户和门帘帮助我逃离胆怯和羞涩。
春天，万物在挣扎中展露蓓蕾和露水，昨天夜里我经历了那只木缸中蒸腾的水和男人的一双手。我径直走过小镇的巷道，来到郊外，我攀援着一棵树又绕开了它，我坐在一条溪水边眺望着星湖。
星湖的覆盖面无边无际，我喜欢看这片高原湖泊中飞来飞去的异鸟，鸟群的种类代替了天空的颜色，每一天，每一刻，鸟群环绕着星湖，它们飞得越高，我的迷恋就伴随着忧郁飞起来；而它们飞得很低的时候，我仿佛在一次次的忍受着那种扑面而来的令人心醉的自由的气息——鸟的自由和飞翔是一个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