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座城市他们没有什么亲戚，但有众多的朋友，噩耗传出去以后，一个又一个的朋友来了。他们当然是刘龙的同事，也是杨福莲的朋友。刘龙生前的单位送来了花圈，老年协会组织也送来了花圈，养鸟协会组织也送来了花圈，遗体告别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每个活着的人都似乎想通过最后的一眼来收藏对死者的全部记忆。一个女人，一个与杨福莲年龄相似的女人来了，她举起一只花圈，杨福莲认识她，在公园深处，在进入林阴道进入池塘进入阳光弥漫的公园深处，在里面，在树枝和花架之下，正是这个女人站在刘龙一侧，在他们头顶悬挂着两只鸟笼，他们站在鸟笼之下一起打太极拳，一起说笑，这是一个大脚女人，杨福莲曾经一次又一次地看见了这个女人，每当她看见这个女人时，她总是透过树阴前去看见她的脚，她的两只大脚套在运动鞋里，有时候她会升起一丝很淡的嫉妒，也许因为自己是小脚女人，也许因为那个大脚女人站在了刘龙身边，正在同七十五岁的刘龙在公园中度过着暮年的时光。然而那只是一丝嫉妒，很快就消失了，像烟雾一样消失了。她理解刘龙，在她看来，那个站在刘龙身边与他打着太极拳的女人，正在伴随着刘龙的一部分生活，她是刘龙的伙伴，这样想来，她的心情就平静了。
现在，这个女人带着一只花圈献给了刘龙。花环上写着她的名字，除了杨福莲和刘蓓之外，每个在场的人都不知这个女人与父亲的关系。刘蓓是因为到公园去寻找母亲见到了这个女人，当时她曾经陪同母亲坐在公园的椅子上目睹着这样的情景，两只鸟笼和一男一女的老年生活。现在，刘蓓的目光本能地前去寻找母亲的目光，杨福莲低下头，她的目光游移着，游移在那双大脚之上，敬献花圈的七十岁的女人，头发已经全部花白，杨福莲抬起头来时，看见了她花白的发丝，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触摸了一下自己的发警，从她嫁给刘龙的那天开始，她就梳起了发，这个发型从未变过，一直以来都陪随着她。她的发丝中会偶然出现一根或两根白发，然而一旦她发现，她总是会站在镜子前面，她有一面圆形的镜子，是她和刘龙在逃亡之中举行简单婚礼时，刘龙送给她的礼物，在五十多年前，那个最为幸福的时辰，一面镜子似乎已经永久地把她和刘龙的灵魂镶嵌在一起。因此，每一次面对镜子梳发时，她似乎是在观看自己的灵魂，时间越久远，灵魂总是在镜子中脱颖而出，因而，每迁徙一次她都要带着镜子行走，无论环境怎样变换，她都从不丢弃那面镜子。
面对镜子，她会从发丝中伸出手指清除一根或两根白发。她害怕白发在发丝中出现，在她认为如果不及时地清除已经冒出来的白发，就会生长一大片白发——那是她抵制衰老的一种手段，现在，她似乎是头一次看见了那个女人的满头白发，她猛地感到时光的流逝是不可阻挡的，那个女人走向了她，已经走近她，伸出双手来握住了她的手，她终于靠近了自己丈夫的公园深处的伙伴，她可以睁开双眼仔细地看清楚那张脸了，在对面女人的那张脸上岁月已经携刻下了很深的皱纹，她的嘴唇颤抖着，杨福莲似乎听见了在公园深处这个女人与刘龙说话时的声音，一男一女的声音在清新的树枝中间洋溢出去，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