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们又开始了面对婚床,这是七十多岁的老母亲的愿望,这是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伸出手来扭转生活的力量。婚床就这样被他们订购下来,两个人终于在二十多年以后感受到只有将婚姻进行下去,才能将生活进行下去。所以,在新订购的家具中也有一张崭新的婚床,另有一张单人床,那是留给儿子的床。
杨福莲来到了新居中,她从一间房子走到另一间房子里去,终于久久地停留在儿子和药剂师的婚房中。她扭转生活的力量终于改变了儿子们分居的局面。乔迁的日子终于降临了,那是一个星期天,儿子回家帮忙,由于在忙碌搬家,没有人注意到儿子刘继华的忧郁目光。他的忧郁来源于父母的婚床。不久之前,他把女友丁丁带回了家,爱情使他内心燃烧的那团火焰狂热得把丁丁带到了父母的婚床上去。
然而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他和丁丁的关系笼罩着一层阴影。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丁丁用那种特殊的方式在拒绝着他。现在他盯着父母的婚床,也就是在这张婚床上他感受到了爱情和性的距离。他爱丁丁,然而丁丁始终无法忘记那个男生,即使他死去,丁丁也不会忘记他。她的身体充满了对那个男生的忠诚,所以丁丁拒绝了他,不是用语言拒绝他,而是用身体,那种无声的语言超过了有声的语言。他试图等待,他一次又一次地让自己学会等待,就像他的父母。他曾经感受过母亲把一个男人带进浴室的心境,趁着父亲外出考古时——把另一个男人带进浴室,并与这个男人呆在浴室之中——这种行为称为背叛。然而此刻,展现在他眼前的是怎样一个世界啊
昔日的婚床正在废弃,他知道无论岁月怎样流逝都不能否定一个真理:父亲和母亲一定疯狂过,在很久以前,他们的肉体疯狂地结合在一起,然后才创造他的生命。所有的家具都在废弃,婚床也不例外,因为婚床和所有的家具具有同样的命运,它们已经陈旧,已经不适合在乔迁中存在,它们美妙的历史已经结束。没有办法,一个国家废弃一座公园,一座城墙,一条铁轨,是因为有人绘制出了更好的梦境,一个国家必须体现出新的梦境来。而一个人,一个家庭废弃昔日的家具,包括废弃昔日的婚床,是因为一个人,一个家庭的灵魂正在前进,他们正在乔迁,这就叫前进。
没有人感受得到刘继华对父母婚床的那种特殊感受,没有人知道刘继华青春的困惑和秘密:就是在父母的婚床上,他第一次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裸体,对他来说,这是另一个世界,只有伪道士把这个世界称为航脏,对任何人来说,尤其是那些正在体验着美好爱情的人来说,人的裸体永远是纯洁的。在这个世界上,人只有真正变成裸体而又洋溢着爱情时无疑才是美好的人。婚床此刻已经废弃了,他们已经乔迁到了路上,搬家公司的货车只载走了他们的另一些用具,比如考古学者的书籍,比如无法废弃的箱子,那些皮箱,木箱似乎烙满了旧生活的痕迹,似乎是一个时代的痕迹,所以他们带走了箱子。
七十多岁的杨福莲早就站在新居中等待着搬家公司的汽车。车终于来了,儿子和孙子,做药剂师的媳妇都来了,乔迁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完成了。除了刘继华的卧室中有一张单人床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床可以让杨福莲的儿子和做药剂师的媳妇分居了。婚床很显赫,是一张很宽大很宽大的床。婚烟将从这张床延伸到外面的世界中去。杨福莲心底的那团阴影终于飘远了,借助于她体内散发出来的力量,真正的婚床又回到了这个世界。杨福莲离开了,刘继华也要走,他即将毕业。然而,丁丁还在学校,也许他与丁丁就要分别了,谁知道呢。然而他仍然在等待,所以他要回学校去等待。在很宽大很宽大的新居中,现在只剩下了考古学家和药剂师。本来家里一直是只有他们两人,儿子经常不回家,剩下的就是他们两人的气息。他们终于安顿好了每一件东西,让从旧居迁来的镜框,箱子等寻找到自己位置。而他们呢?他们有位置吗?在这个世界上,男人和女人之所以用婚姻的方式维系自己的情感,就是因为需要寻找到位置,除了在家庭的外面有位置之外,当然他们早就已经有位置了。他的位置是旷野,是永远的考古生活,而她的位置,永远都是生活在散发着异样味道的药房之中。在婚姻的家庭中,他们出出进进,他们进浴室,他们进了卧房,他们同样离不开婚床,这是他们躺下睡觉的地方。现在,剩下两个人来了,彼此感受到一种新生活的清新。它也许是新居带来的,也许是新的家具带来的,还有婚床,母亲早就为他们铺好了婚床。二十多年前他们成婚时,也是母亲为他们铺好了婚床;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的母亲,一个从旧时期走出来的女人,一个拥有三寸金链的女人,仍然为儿子和媳妇,两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妇再一次铺好了乔迁之后的婚床。这意味着什么呢?
两个人开始了洗澡。因为沐浴室增多了,由过去的一间沐浴室变成了两间沐浴室,他们可以轻松地沐浴了。药剂师在沐浴之前突然从衣柜中了取出了两套丝绸睡衣,一套是自己的,另一套是丈夫的,她把那套男式睡衣递给了丈夫说:“新款式的睡衣……洗完澡后,试一试合不合身……”刘醒来感到有些突然。在他漫长的记忆中,从来也没有出现过妻子在他沐浴前夕——把一套新睡衣送到他怀中的情景。两个人各自开始走进沐浴间,两个人心灵都不平静。夜晚降临了,过去的旧居不复存在了,新居之中只有一张婚床,一张崭新的婚床存在……这也许是他们心灵不平静的理由。两个人都不知道沐浴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加长了,过去他们通常只须半小时沐浴,而现在一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半小时过去了,然而他们终究要走出沐浴室,前来面对自己的新生活。当刘醒来在浴室开始穿那套丝绸睡衣时,手指触摸到了柔软,这让他内心很感动。二十多年来,他从未触摸到过柔软,这柔软弥漫到了他体内,他呼吸着新居中的味道,甚至在浴室中也有一种很清新的味道,与过去的生活完全不一样的味道……他拉开门,药剂师已经穿上了睡衣。那竟然是一条吊带睡衣,药剂师站在客厅里的一面镜子前,露出了她的后背,他站在远处看着药剂师的身材依然那样苗条,她潮湿的头发不再像过去那样挽着发誓,而是散开在肩上……药剂师同样从镜子中看见了他。他慢慢地朝前走去,客厅很大是过去客厅的两倍。他不知道有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使他走向了药剂师,他走在药剂师肩后突然停住了,从药剂师的发丝中,从她的白色吊带睡衣深处突然散发出来一种淡淡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