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母亲,就是像全世界母亲一样,总是围绕着儿女们的生活开始她的生活,即使母亲已经进入了七十多岁,她仍然不可能像父亲一样怜着鸟笼到公园深处去。因为在公园深处之外是母亲一生所操心的世界,所以,母亲又在挪动着小脚,刘涛汝想:今天的母亲会挪动着小脚到哪里去呢
他没有让母亲看见自己,事实上母亲也看不到他,因为广场很大,母亲挪动的范围也很大。他凝视着母亲消失的背影,随着岁月的流逝,母亲的身影已经开始萎缩了,这不免让他感到心痛,然而每一个老人的身体在这样的时刻都会开始萎缩,因为萎缩是一个生命到达目的地的象征,因为只有菱缩才可以证明一个生命曾经拥有过的夏花之绚烂。萎缩也可能是成熟之后的标志,刘涛汝目送着母亲,就像目送着一个萎缩的象征,一座纪念碑的诞生。
母亲的身影消失之后,那巨大的广告牌已经升起在城市的广场中央了,广告牌中央有一双男人的黑皮鞋和女人的红色高跟鞋,所有这一切都暗喻着这个世界的最大问题就是:男人和女人的问题。男人的黑皮鞋和女人的红色高跟鞋交织成一幅广告图,一种挑峰城市人目光的图像,它不仅仅是吸引人们的目光,不仅仅是一种商业意图,它的存在把不可思议的男人和女人的问题展现为鞋子的问题。因而,刘涛汝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皮鞋,旁边没有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做陪
然而,他却感觉到那双红色的高跟鞋存在着,就在自己的鞋旁,已经把问题展现出来。五点半钟他回到了家,他一进门就看见了母亲的绣花鞋,跟他白天所看到的一模一样,母亲说:“儿子,我已经等你有半天时间了。”刘涛汝来到母亲身边,他听到了从卧房中传来的抽泣声,他想起了早晨那尖锐的、激烈的尖声哭叫,他原以为这个梳着两根小辨子的女孩,这个从一座小县城来到大城市做推销员的女孩不会低声抽泣,原来并不是这样,这个女孩既会大声尖叫,也会低声抽泣,他想,母亲等了他半天,一定与她的两种哭声有关系,于是,他就坐在了母亲身边。
“儿子,你们为什么没有去领结婚证书,原来不是说好今天上午去领证书吗?我是来找你们商量结婚的日期的,你是我的儿,我当然要管,但我没有想到我一进屋,丫丫就在哭,丫丫哭得很伤心,丫丫哭得很痛苦,丫丫哭得让我也心碎了……”母亲一边说眼睛就变潮湿了:“儿子,告诉母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没有去领结婚证书……”“母亲,我觉得需要时间,我觉得如果今天与丫丫去领结婚证书,一定显得太仓促了,我需要时间好好考虑……”
他感觉到丫丫已经在卧房压低了抽泣声,丫丫一定在听他怎么说话,他想丫丫一定已经听见了他的声音,抽泣声没有了,丫丫突然从卧房出来了,她站在他们面前,她的一双眼睛红得像桃子,丫丫突然晃动着两根小辫子坚定地说:“我已经怀上了你的孩子,你知道不知道我已经怀上了你的孩子……”
刘涛汝惊讶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会怀上我的孩子”“因为我们两人早就已经像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难道你不相信吗?用不了多长时间,我的肚子就会隆起来…用不了多长时间……”丫的那双红肿的双眼仿佛想把刘涛汝整个儿地罩起来,母亲坐在一侧,她已经浑身颤抖,她已经七十岁却再一次目睹了儿子与一个女人的故事。现在,她突然抑制住了颤抖对儿子说:“我的儿子,没有时间让你再去考虑了……”“我不相信丫丫这么快就已经怀上了孩子....."丫丫突然从包里取出了一张化验单递给刘涛汝说:“这是我回家时,母亲亲自带我去的医院,因为我已经有二十多天没来月经了,这就是化验单……”刘涛汝盯着那张化验单,母亲说:“儿子,这就是命,你难以逃避你对丫丫的选择,有些选择是无法改变的……”
刘涛汝在那一刹那间里突然明白了一个真谛:当你还没有真正爱上一个女人时,千万别与这个女人的身体有染,否则你将会受到惩罚,然而,难道自己对丫丫的那种感情不是爱吗?难道自己真的错了吗?他感到身体也在变得萎缩,母亲的身体是因为衰老而开始逐渐萎缩,而自己呢,却是因为无可奈何而萎缩,他的沉默使他无可奈何地不再否定他和丫Y的选择了。他把母亲送到公共车站口,他已经答应母亲尽快与丫丫法领结婚证书,他说:“不就是一张证书吗,一张纸……”母亲低声说:“儿子,那不是一张纸……”母亲话没说完,公共车就来了,母亲坚持要坐公共车,她说几个站就到了,用不着乘出租车。
他想,结婚证书不是纸又是什么呢?他回到家,丫丫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丫丫又笑了,笑得仍然像从前一样蜜。夜里,丫丫把他的手拉到自己的小腹部让他的手去抚摸腹部,他的手显得很僵硬,一种从未有过的僵硬,他躺在Y丫一侧,虽然这个女人已怀孕,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他的手是僵硬的,是丫丫那双柔软的手拉着他的手在抚摸。他就这样睡着了,在睡之前,他已经答应了丫丫,明天上午就到街道办事处去领结婚证书。他颓丧地睡着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很累,从早晨开始的一刹那,从自己改变计划的一刹那间,世界就变了,世界就是在那一刻被改变了:丫丫那尖锐的,激烈的哭声冲破了墙壁,震撼了他的耳朵,也震撼着这幢住宅楼。
从此以后,在他的记忆深处,强制性地留下了丫丫的哭声,为了不让自己第二次、第三次听到这种哭声,他不得不躺下来,躺在丫丫身边,他不得不遵守这种游戏规则:明天与丫丫去领回一张结婚证书。丫丫睡得很香甜,他在半夜却醒来了,他突然觉得明天是一个可怕的日子,因为自己就要与丫丫去领回一张结婚证书了。但是,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改变它了,因为丫丫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