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莲点点头，她挪动着小脚，她的三寸金莲在医院的过道上显得格外醒目耀眼，她在过去的日子里一直为儿子感到自豪，在所有的几个儿子之中，他觉得二儿子的职业最神圣，而且二儿子，包括大儿子从来也没有让他操过什么心。然而，问题一堆堆的就在这几天陆陆续续地呈现出来了，在大儿子家里发生了分居的问题，而在二儿子家里却发生了离婚问题。她现在听明白了，大儿子的分居问题已经像乌云一样呈现出来，那是一两朵乌云，在一个婚姻家庭之中，男人和女人的问题，问题就像一两朵乌云般飘曳在蓝天白云之中，乌云是会移动的呀，用不了多长时间，一两朵乌云就会覆盖蓝天白云。
而二儿子的离婚问题经过核实已经确凿，二儿子确实要与他的女会计师妻子离婚，这像是一场美丽的宴席，已经到了撤散的时候了吗？杨福莲从医院出来，她感到难以言喻的悲伤，这是她头一次为两个儿子悲伤。她挪动着脚，站在一家公用电话旁，好不容易才拨通了女儿刘蓓的电话，她想见到女儿，然而刘蓓说：“母亲，我正在跟一个人谈判”“跟-个什么样的人谈判，难道你的生活需要谈判吗？”“不错，母亲，我现在正跟一个男人谈判，你想见我，母亲……我正在谈判，我现在还不能来见你……”女儿的电话断了，她隐陷约约地感觉到有一个什么人正坐在女儿的对面，女儿一边说话眼睛却在看着那个人，当然这个人一定是一个男人。
在那高高的公寓楼上，在二十二层楼上是独身女儿的间，里面的花瓶中永远插着几束百合花，杨福莲每每嗅到用味儿全身就会过敏，所以，女儿只要知道母亲去她那里就会巴百合花换成一束康乃馨。她一直对女儿至今仍在独身感至费解，但每每谈到这个问题，女儿就会说：“我在恋爱，月以我总有一天会结婚。”然而，这样的话已经从二十五岁到了三十五岁，如今女儿已经三十五岁了，她挪动着绣鞋，已经来到了医院门外，她不喜欢到医院来，如果不是了儿子的事情，她绝不到医院来找儿子。虽然她很尊重儿的职业，但她并不喜欢医院，每当她走进医院就会感到四收发出阴郁、阳光变得赔淡下去，她的身体会变得脆弱不堪，仿佛有什么东西阻碍着她上前，她知道那是死亡。
在医院中每天都有人死去，那些走到医院中来的人大都是害怕死亡的人，医生就是帮助他们抗拒死亡的人，所以她尊重儿子的职业，但尽管如此，还是有那么一些人会躺在停尸房里去。她见过停尸房，那是她和刘龙颠沛流离的时期，她病了，发高烧，刘龙把她送到了医院，需要住院，然而已经没有床位，于是只好在过道上加病床，事实上过道上已经加了许多病床。
她的病床面对着的地方就是停尸房，每当她在高热的忧也之中看见白色的床单罩住的人被抬进停尸房中去时，她就会紧紧地抓住刘龙的手说：“别把我送进去，别让我去死。”那一年她才有二十岁，她把小脚蜡缩起来，但她感到忽冷忽热，感受最为强烈的是她的脚，永远感受到疼痛的都是她的三寸金莲。每当这时，刘龙就会把她的一双小脚抱到胸前，每当这样的时刻，刘龙就会说：“别害怕，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把我们分开。”确实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把她和刘龙分开，即使是外遇，即使是时间，即使是雷莲和风暴也没有把她和刘龙分开过。为此，她曾经感觉到自己是这世界上感受到幸福的人，虽然幸福只是一种短暂的感受而已。
她已经离开了医院，她搭上了一辆公交车，她知道公交车就在那座公园门口有一站，她知道刘龙肯定在那座大公园中，从一座公园到另一座公园，永远是进入七十五岁的刘龙的生活方式。她已经好久没有去这座大公园，她不像刘龙，永远怜着那只鸟笼，永远是那么地自乐自在，似乎只要有那只鸟笼就足够了。而她却不行，她既没有那只鸟笼，当然如果需要有一只鸟笼陪伴她那很容易。
花鸟市场有各种各样的鸟笼悬挂在空间，那是世界的另一种风景，当她陪同刘龙前往花鸟市场时，刘龙站在鸟笼下面，她第一次发现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头，眼里荡漾起明亮的光泽，一个年已七十五岁的老头伸出手去，摸摸这一只鸟笼，然后再摸摸另一只鸟笼，而旁边就是鸟世界，那些听不出名字的鸟儿就这样跑进了刘龙的一只鸟笼中来，从此以后刘龙的生活就有了鸟笼和公园，而她呢？一只鸟笼根本就无法占据她的生活，因为她是女人。她的胸前总是聚拢着一些声音，那是她呼唤别人的声音，那是别人呼唤她的声音，那是一堆羽毛，那是一只巢穴，那是一只蜘蛛网。
所以，七十五岁的刘龙可以用一只乌笼来寻找世界，而她呢，是在用她的嗅觉，用她那双扭曲的、疼痛的小脚来寻找世界。她需要风景，仅仅一只鸟笼，一座公园还不够，她的儿女们同样是这风景世界之中的风景。所以，她看见了大儿子分居的问题中的风景，她也感受到了二儿子想离婚的风景……现在，她的三寸金莲来到了街上，在这座城市她没有看见第二个女人的三寸金莲，这座城市没有任何缠足史，她刚到这座城市时，也同时变成了这座城市的风景线，她每到哪里，都有目光环绕着她的脚，每当这时她就坦然地告诉自己：“我的脚就是历史，看吧，看吧，如果能从我的脚上感受到缠足的疼痛，你们也许会吸取教训，如果能从我的小脚中既感受到历史，也感受到悲哀，那么，你们就看吧！”
久而久之，她就这样从容地面对着别人的目光——换句活说，她知道她看别人给她带来的风景时，别人也在看她风景，这没有什么所奇怪的。这世上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奇怪。所以，她走进了公园，她知道她那七十五岁的丈夫刘龙整天怜着鸟笼走进公园的生活也同样不奇怪。就这样，进入了公园的小径，风是多么清新自在啊，风是从树上，从池塘之中，从竹林，从公园那边的山顶吹来的，风吹拂到了她的心上。她虽然看不见自己的心灵，但她同样能感受到心灵在风的吹拂之下变得湿润起来了，走在公园的小径上她会忘记大儿子已经分居的问题，她会忘记二儿子离婚的问题，她会忘记女儿独身的问题……她想，她现在开始明白了，为什么七十五岁的老头刘龙整天怜着一只鸟笼从一座公园走到另-座公园深处去，因为在公园中有风吹拂而来，风会荡漾尽人生中的一切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