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落在她柔润的纤长脖颈上,他是医生,他遇到的都是病态的人,即使美也是病态的美。而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非常例外,她很健康,她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他回忆职业生活中的一次而已。她说她妹妹已经康复,已经回老家去了。因为她妹妹的学校已经开学了,她不能亲自来感谢医主。她说她简直不知道如何感谢他,他看着她说话的嘴唇,他从来没有这样注视过一个女人,她的嘴唇很丰满,散发出紫红色的唇膏使她的嘴唇显得很性感……没有办法,在医院的过道上,在一个又一个病人穿巡的过道上,这个女人站在他面前,他的桃花运就在眼前,她递给他一张观赏票,她说她正在一支时装模特队中训练自己,今晚,这支时装模特队将表演秋季时装,如果他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她走了,她终于从病人穿巡的过道上从他眼前消失了。
他手里捏着那张人场券,在这之前他手里有病人送给他的各种各样的人场券,因为在他的病人中,有话剧演员,有音乐人,有广告人,有房地产商人……各种各样的人场券大都作了废,因为他没有时间。他始终只习惯生活在医院中的生活,这种生活充满一种庄严感,每当他穿上白大耕的那一时刻,他就感受到了治病救人的神圣。而他的另一种生活始终使他置身其中,那个严谨的会计师就像一只暖色的蜘蛛把外科医生和她构筑的婚姻生活编织着,从婚姻的那天开始,过完性生活的第一个早晨,她就开始织网。她有理智地编着,每个月掌握着家庭生活中的收入和开支,从那天开始她就全心全意地编织,因而,外科医生在这种编织声中可以踏实地出入于医院和婚姻生活之中。每月他都把工资交给会计师,她天生就是理财的能手,她管理家庭的细枝末节,多少年来,外科医生从未操心过家庭的油盐酱醋,而且从未为他们的独生女儿刘蜜蜜的上学人学操过什么心。确实,会计师就像一只蜘蛛,除了编织家庭之外,也同时把他也编织在其中。
久而久它,他已经深深地陷进这种编织声中去,他从未想到过三十四岁那年在异地的候车室里,纸牌占卜者已经在他脸上为他预卜了一场桃花运。他捏着那张入场券,当女模特消失之后,他就像往常一样地把那张入场券放进了衬衣的右上角的口袋中,很快他就像以往一样遗忘了那张入场直到星期六的下午,女会计师就像往常一样清理他换下的脏衣服,就像以往一样,女会计师都要将手伸进他的衣袋中把里面不多的纸币和一些卫生纸掏出来。那张入场券并没有引起女会计师的注意,它如同以往的人场券一样即将被女会计师扔进纸萎。就在女会计师举起手来扔东西时,外科医生从书房走了出来,他捕捉到了女会计师的动作,他突然走上前去捉住了妻子的手——那张紫红色的入场券没有被扔进废纸要中去,而是来到他的手中,天晓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从妻子手中再次得到了那张入场券。那恰好是星期天的晚上,他白天上完了班,有生以来第一次,那张人场券没有作废。那个傍晚,外科医生刘帮涛穿上了西装,当他站在镜子前系领带时,女会计师诧异地问他是不是又有同学过生日,他随机答道确实有同学过生日,他要去参加同学的生日宴会。
女会计师走上前来帮助他拉了拉衣领,在女会计师看来,外科医生穿上西服时准是去参加同学的生日宴会,这说明外科医生刘帮涛的交际生活是多么单调,确实他与社会几乎没有多少交往。如果说有交往的话始终是在医院,在他穿上圣洁的白大补的生活之中发生,在他与病人的联系之中,除此之外,每年有两三次他的同学都要轮流举行生日宴会。然而,这一次,他知道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撒了谎,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撒谎。当那张紫红色的入场券重新从妻子手中回到他手中的那一刹那间,他充满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向往,他搭上了一辆出租车,在车上他试图回忆那个女人给他留下的记忆,但所有记忆只留下了那个女人天鹅似的白暂的、纤长的脖颈。他第一次,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了T形台,他就坐在T形台一侧,梦幻般的、有节奏的音乐声中,与他生活的严谨和平静完全相反的另一种生活展现在眼前,模特们一一地出场,每一个女人的脖颈都是那么纤长,他显得有些迷惑,就在这时,一个女人出场了,她唤醒了他的记忆,在那个半夜,这个女人浑身颤抖不安地站在手术室门口,他走之前安慰了她几句,虽然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如果不是她来寻找他,站在医院的过道上把一张紫红色的人场券送给他的话,他与她早就没有任何联系了。
他看见了这个女人,出场的女人正是送给他入场券的模特,他感觉到她的目光似乎与他的目光轻轻地碰撞了一下,他在她出场的任何时刻,总是感觉到:他从未看见过如此漂亮的女人,他的生活中从未出现过如此美妙的瞬间。然而T形台上的瞬间过去了,他又回到了现实,回到了他的女会计师身边,回到了医院穿自大袖的外科医生的职责之中去,她似乎只在他记忆中波动了一下,就消失了。一个多月以后,她又与他见面了,那同样是一个傍晚,他正在急诊室值夜班,出租车把一个女人送到了他身边,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女模特,他甚至连女模特的名字也不知道。
出租车告诉他,救人要紧,这个女人钻进他车厢时就昏迷过去了,他并不知道她是谁,但在这个世界上救人要紧,所以他把她带到了医院。在急诊室里当这个女人躺在病床上时,他吃了一惊,他看见了脖颈,那天鹅似的热情的脖颈扭动了一下,他的心跳加速,他很快又看见了她的脸,尽管她沉浸在她的昏迷状态之中,尽管他无法看见她的眼睛,但他仍然看见了她挺拔的鼻梁,他过去并没有十分注意过这鼻梁,他是在T形台看见了镶嵌在她脸上的妙不可言的美丽鼻梁。他对出租车司机说这个病人他认识,他会尽快给她输液,她只是发高烧,是高烧让她昏迷的。他这样一说出租车司机似乎就松弛了,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