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年仅四岁时就咬住了牙，没有叫喊，没有像更多的草铺镇的缠足女孩那样发出难以承受的叫喊声，也就是说从年仅四岁时，母亲的声音就让她感受到了希望，同时也感受到了问题。她忍受着，也就是在疼痛中迎接着问题。从那以后，从她感受到足上疼痛时，问题一一地显形露相。从感受到家里看不到父亲的身影时，她同时也看到了草铺镇更多的留下一群除了老人之外就是缠足女人，男人们几乎都离家出走了。
这是一个最初的问题，父亲的身影从不出现，听不见父亲的任何声音，只有依赖讲述的场景，才可以把父亲的身影变幻在一个又一个的场景之中，这是多么虚幻而徒劳的问题啊！而当父亲汇来一张又一张银票时，母亲的目光闪烁着，每当这时母亲就会说：“看到了吧，看到了吧，你的父亲每时每刻都离不开我们，他虽然不回家，他的心是跟我们连在一起的……”她在母亲脸上看到了欣慰，也看到了孤独；看到了希望，同时也看到了问题。从种种问题出发，她走啊走啊，从小小的草铺镇出发，从缠满小脚的草铺镇出发，直到她碰上了一个男人。当女人面对一个男人时无疑面对了最大的问题，然而这个问题诱惑着她，也在诱惑着那个男人……这就是为什么他必须和这个男人终身撕守的原因。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杨福莲相信问题一定与儿子有关系，然而，这不是探究问题的时候，因为药剂师回来了，她要掩饰自己，她已经学会了掩饰自己的神情。因为人的神情具有魔法，它会像网一样铺开，它会与世界碰撞，为了抑制这一切，惟一的办法就是去抑制它，如果仅仅抑制它还不够，还必须学会去掩饰它。掩饰是多么重要呀，巧妙的掩饰可以把一个秘密覆盖住，就像云掩饰住了天空的纠葛，就像雨的来临掩饰住了自然的焦躁，就像一个收藏家的目光掩饰住了一只花瓶上的裂纹……凡是焦躁的、隐秘的、不确定的、浓郁的生活都应该学会去掩饰住它们的轨迹。因而，杨福莲作为一个进入七十岁的老人，她在儿子和药剂师的家里，在一团又一团扑面而来的阴影中，突然掩饰住了令她感到优虑的一个问题
她告别了，儿子和药剂师执意要把她送到一辆出租车上去，儿子提前把出租车费用付了，药剂师站在街道上向她挥着手，她看见药剂师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这笑容让她感到一阵阵的不安，她有一种感觉：药剂师并不知道儿子有了另外一个女人。杨福莲想，儿子的那个女人肯定存在，儿子在外面一定有一个女人。打电话来的这个女人就是儿子的另外一个女人，而且这正是导致儿子和药剂师分居的重要原因。此刻她坐在出租车上，她很少坐出租车，在一座城市住久了，她就想了解这座城市，在她看来，如果想更深地，仔细了解一座城市，最好用脚步丈量一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在闲散的时候。
其实，进入老年生活之后，她每天的生活都没有目的性，她是自由的，她可以通过进入一条小巷，同时也进入一条小巷的世俗生活之中去，每一条小悲所折射出来的世俗场景都让她感到历史散发的浓郁的沧桑，就像她心灵的沧桑一样。从小巷中走出来的老人与她擦肩而过时，她会顿住脚，她也许会回眸，在那些老人的步履之中，一条小巷中会响彻着乐章。多少年来，杨福莲往往会通过足下发出的声音体会到那种乐章。在杨福莲的一生中只有仅有的一次上过音乐厅，那是做服装设计师的女儿带她去的。那时候她刚到这座城市不久，那是二十年前，她陪同丈夫迁徙到了这座城市，当时她的女儿才有十五岁，女儿手里捏着两张音乐会的票对她说这是中央乐团的演奏会，她模糊地跟着女儿走进了音乐厅，音乐环绕着她，她坐在下面，整个演奏厅都散发出一种东西，那就是音符在跟着她跑，或者她在跟随着音符而跑。从那以后，她就感受到了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旋律始终都在追随着她，从她脚下散发出来，从她经过的小巷和斑马线上散发出来……
出租车把她载回到了住宅区门口，她的右脚先挪出了厢，然后再把左脚挪了出来，她的绣花鞋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地炫目。她刚站稳身子，有一个人突然闪了出来，这个人似乎已经等了她许久，杨福莲感受到了这个闪现在面前的女人，这个会计师脸上的满脸愁云。这个女人就是杨福莲二儿子的妻子，也就是杨福莲的二儿媳妇肖小红。从杨福莲看见她时，准确地说从杨福莲看见肖小红脸上的满脸愁云的那一刹那，她就预感到：问题又来了，问题又出现了。已有的问题还未解决，新的问题又降临了。生活啊生活，生活就是围绕着旧问题和新问题而前进的。因而杨福莲把做会计师的媳妇迎进了家里，并给她彻了一杯茶，肖小红此刻已是泪水盈盈，她低声说：“母亲，母亲，你要为我做主，刘帮涛提出来要与我离婚。”杨福莲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半响说不出话来。
杨福莲感觉到她的脚在痛，不知道是缠足布缠得太紧还是脚上的血脉不畅通，这种疼痛从年仅四岁的那年就开始了。肖小红坐在一侧，她泣不成声。杨福莲从未看见过肖小红如此地虚弱过，她的整个脸都在拉长，杨福莲用手拉了拉肖小红的手说：“你回去吧，让我先了解这件事情，我自然会为你做主的。”肖小红擦干了泪水说道：“母亲，我是不会离婚的，我是绝对不会与刘帮涛离婚的，你要站在我这一边。”杨福莲点点头，她的脚在疼，而不是头在痛，每当碰到问题时，永远是她的脚在痛。她的脚仿佛代替了她最敏感的一部分，仿佛替代了她的脑，她的心，她的肺，她的肝，地的魂……每当脚在痛时，生活一定出现了很大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