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居意味着那张婚床已经失去了幸福的、和谐的意义,分居意味着问题出现了。婚姻中的问题层出不穷,因为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不仅仅面对灵与肉,面对的还有风景。杨福莲一生中都在跳望着风景,如今依然在跳望着风景。每当她抬起头来时,云来了,云彩也是人生中的风景,云彩在空中飘动着,使她感觉到云彩飘动之时也正是人的身影在飘动之时。在跳望之中,除了云彩之外,还有风筝,当一个放风筝的人跟随着风筝在跑时,杨福莲的心也在跑动。风筝飘动得多么轻快啊,只有风筝让人跑起来时变得虚无,在风景之中,云彩和风筝的风景都是属于虚无的那一类。还有现实中的风景,在杨福莲的现实生活之中,人是最现实的,每当一个人作为风景闯进她的视野时,她就会看到人在时间中的状态,比如人在年轻时的风姿多彩,人在年迈时的步履蹒跚......
而此刻,她已经穿过了多少条斑马线,一个从草铺镇跑出去的女孩,渐渐地进入了七十岁。当刘龙携带她进入一座比草铺镇大几十倍的城市时,展现在她眼前的城市布满了斑马线,那是令她想象斑马在飞越的路线,而城市中绘满的斑马线起初令她的小脚在趣想。她觉得当脚落在斑马线上时,身体似乎在靠近那些在草原上飞越的斑马,那些黑的斑马跑得多么快,多么快,而她怎么也想不通,为城市设置路线的人为什么借助斑马的纹线来描绘人行道……她已经可以熟练地穿越城市中的斑马线了。如今她已经站在儿子和药剂师家的门口,她嘘了一口气,在人生的中途,在各个时刻,这样的轻声嘘气,意味着她已经准备好了勇气。她开始敲门,她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勇气去面对儿子和药剂师的分居生活。门闪开了,儿子在家,药剂师上班去了。儿子惊诧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母亲,他刚刚回到家,他没有来得及赶上母亲七十岁的生日,他诧异的目光把母亲迎进屋去。
杨福莲置身在儿子和药剂师的家中,她很快就感觉到了鼻孔在发痒,好像有什么气味在刺激着鼻孔,是味道,是从房间中弥漫出来的味道,在这味道之中她移动着小脚,现在她的小脚移动到了儿子和药剂师的婚房前:她亡立着。那张婚床依然存在,在婚房中央存在着,她知道婚床是无法撤走的,即使生活发生了分居,婚床依然无法从这房间中撤走。她久久地注视着那张婚床,这是她儿子的婚床,是她儿子和药剂师生活在一起的婚床。只要这婚床存在着,她宽慰自己道,只要在这空间中儿子和药剂师的婚床依然存在着,他们的分居生活就会失效,总有一天,这种分居生活会失去她转过身在儿子的书房之中,她发现了另一张床,一张单人床,这证明在分居之后儿子就睡在书房之中。儿子站在一侧,他一直莫名其妙地看着母亲。在他看来,母亲今天的举动确实是异样的,因为母亲从未用这样的方式突如其来,而且用异样的目光审视着婚房,渐渐地刘醒来感觉到母亲的目光是在审视着婚床,不错,母亲的目光游移在婚床上,然后再从婚床游移到书屋的小床上。突然母亲问道:“告诉母亲,你们到底分居多长时间了”“分居……是谁告诉你我们在分居……”“你儿子……”母亲久久地盯着他的目光:“告诉我,你是不是有外遇了?”刘醒来的目光从母亲的目光中穿越出去,他仿佛看到了婚姻的全部问题已经被母亲所揭穿,母亲已经七十岁了,然而,她的目光在一刹那间变得如此明亮,仿佛是一位审判官,正在揭穿他的内心,“外遇,你是说外遇……”“不用说,你肯定是有外遇了……
母亲嘴动着嘴,虽然母亲的两片嘴唇已经干枯,早些年他就发现了母亲的嘴唇没有过去那样丰满了,当母亲的嘴唇失去了润泽时,他意识到母亲开始变老了,就像那些古化石一样经历了沧桑。然而母亲在嘴动着嘴唇时,她的声音坚定、深沉:“那个女人是谁?你为什么同那个女人在一起……”,电话铃响了起来,刘醒来拿起了电话,他想幸亏电话铃响,电话响起来让他脱离了尴尬的局面,不知道为什么他第一次这样惧怕母亲,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还从未有人如此生动地揭示过他的隐私,而这个人是他的母亲。电话响彻客厅,他拿起了电话,他喂了几声,因为另一边并没有声音,当他正准备把电话挂断时,从电话中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那一刹那,他感觉到这个世界被遗忘的那个声音又重新回来了,他的隐私,他刚刚被母亲所揭穿的隐私就在那一时刻从他的面容上呈现出来,“你在哪里……”
他的手在旗抖,他全身心地倾听着电话另一端的声音,似乎已经忘记了母亲的存在。而他的母亲此刻正站在角隔窥视着儿子,她已经再一次证明了儿子身边有一个女人,从儿子接电话的姿态可以看出来有一个女人正在呼唤他的儿子。儿子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的目光闪烁着色彩。杨福莲从未看见过儿子的目光充满了色彩,但她已经捕捉到了儿子的色彩是另一个女人给他带来的。这就是儿子为什么与药剂师分居的理由。杨福莲颤抖着走向儿子,她想唤醒儿子,她想让儿子意识到她的存在,儿子看见了母亲,她低声说:“你可以让我见见那个女人吗?”她的话音刚落,药剂师已经在用钥匙开门,钥匙的转动响彻起来,在这样的时刻倾听着钥匙的转动之声,两个人,一个是七十岁的母亲,一个是中年的男人,他们都意识到在这样的时刻必须掩饰住刚才的碰撞。药剂师进屋来了,她带着她身上的味道,直到这一刹那间杨福莲才呼吸到了这房间中始终弥散着她身上的味道,也就是说药剂师已经把她特殊的味道溶入了她的婚姻生活之中去,这样看来,那始终散发着的另一种味道是儿子的,是以考古为自己终身职业的儿子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了。药剂师吃了一惊,转而热情地打着招呼,杨福莲对她是有恩的,自从儿子生下来半年后就是母亲抚养儿子,直到儿子三岁。杨福莲在儿媳妇的眼睛中试图看到她所探究的问题,因为在这个世界无处不充满问题,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问题。从电话中,从窗外,从一个短暂的间歇之中,每个人都在面临着问题,每个人都在解决着问题,每个人都在与问题作斗争。从杨福莲四岁开始缠足时,她就知道人生的问题来了,缠足布一层又一层地缠住了她的脚,她那一时期面临的问题是疼痛。她从四岁开始就从缠足布上感受到了难以忍受的疼痛,然而她的母亲鼓励她道:“只有缠足你才有人生,只有缠足的女人才会有男人带你走,你要咬住牙……”那时候,草铺镇的女孩子缠足时已经开始“放足”,所以,她的小脚也可以称为“解放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