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多年来一直守着那栋老房子，她本想带上母亲走，但母亲挪动了一下小脚说：“你走吧，我知道我的命在草铺镇，我再也不可能转出草铺镇了……你走吧……”母亲确实不想离开草铺镇了，于是她打着转转。她的男人和孩子都在别的地方，在另一座南方的城市，她的男人在一座中学教书，战争结束之后他们终于把根扎在了一座城市。那是一座热带城市，街上、庭院中到处挺立着芒果树，每到热风荡潇的时候，城市中总会洋溢着芒果树的香味……当她从草铺镇回到这座城市时，也正是刘龙有外遇生活的时候。那时候他们的两个儿子已经十岁、九岁，他们在一所寄宿学校上学。杨福莲的外出发生在春天，那正是这座热带城市进入幻梦的时候。刘龙认识了一个钢琴女 教 师，这位年轻的女 教 师也是在战争中流亡到这座南方城市的。这位钢琴女 教 师在刘龙所任教的中学求职时认识了刘龙，她留在了这所中学，刘龙从一开始就很关心她，帮助她寻找出租屋，帮助她熟悉这座城常坐在女 教 师的钢琴旁边，看着女 教 师纤细的手指如何放在键藏上，而从琴键上发出的任何一个音符都像颜音，都具有抒情的魔力。正当两人坠人情海时，杨福莲挪动着她的小脚下了火车。为了节省开支，她决定从火车站走回他们的住所。她右手垮着一只包，在暮色中朝前行走着，突然她看见了自己的丈夫挽着一个女人的手臂也在暮色中走着，她惊讶地抑制住头晕眼花。那是她不顾一切的一次追击，从幕色进人黑夜，她始终在追，然而在黑夜的深处，她只轻轻地恍饱了一下，就再也看不见她的丈夫和那个女人了。她只好回到家，她想也许那是别人的风景，跟自己无关，也许那个男人只不过长得像自己的丈夫而已，仅此而已。
然而，那一夜她的丈夫一夜未归。她蜡缩在黑暗中，度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移动着绣花鞋来到了丈夫任教的学校门口。八点半钟，在蒙蒙细雨之中，她看见了丈夫刘龙同一个女人撑着一把雨伞，她浑身颤抖着，她藏在校门口的李子树下，而她的丈夫竟然没有看见她。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丈夫都没有回家。第七个晚上丈夫回家来了，他显然吃了一惊，他的小脚女人竟然好几天前就已经从遥远的草铺镇回家来了。她目视着丈夫的眼睛，她一动不动地目视着，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了很长时间丈夫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人，她是钢琴教师。她点点头说：“你喜欢她，那么你就住到她那里去，不过，你不能带走孩子，你永远也无法带走我的孩子。”
他走了，他果然与那个钢琴女 教 师住在了一起，这就是她和他之间婚姻生活中惟一的分居生活，但几个月后他就回来了。那个女人走了，那个女人不可能跟他长久地住在一起，她带上她的乐谱架和箱子离开了这座城市。她向往更大的天地，也许是她和他之间的同居生活太窄小了，她不能容忍他每周跑到寄宿学校去看望两个儿子。原因是多方面的。总之，她要离开这座城市，也就是离开他。他重新回到了这个小脚女人身边，那天上午，她正坐在楼罔，那是一处阳光下，她正解开缠足布。他来了，她听见了他上楼来的声音她屏住呼吸，她知道他回来了，她在与他分居的时候就坚定不移地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她知道男人都向往外面的风景。男人遇到了另一个女人，有了外 遇也就是走进另一片风景之中去了。惟一的办法就是不要拉他出来，让男人置身到风景中去，因为她深信那不过是一片风景而已。现在，他回到了她身边，他蹲在她旁边帮助她缠起了小脚，他悬请她原谅的时候，她喻满了泪水，她没有埋怨他，自此以后他和她再也没有分居过。让这把扇面合拢吧，因为时光已流逝，儿子的居所在前面，昨晚上她失眠了一夜。
她回忆了一遍又一遍儿子和那个药剂师的生活，她根本找不出他们之间要分居的理由，因为在儿子和药剂师的婚姻生活之中她不过是局外人而已。儿子从上大学以后就离开了家，大学毕业以后就开始独自生活了。她知道儿子们的独立很重要，为此她为他们的独立提供了各种各样的形式。在她看来独立的人意味着自己可以飞，在她看来只有一个独立的人才可以在被时光缠绕时不惧怕生命中降临的任何灾难。为此，儿子们，她的两个儿子从上大学时就开始独立生活，大学毕业以后就离开了父母的家。起初他们有一个单身的家，后来，女人和他们共同建立了一个家。当刘醒来带着药剂师来到父母家，告诉父母这就是他即将与之举行婚礼的女人时杨福莲的目光落在了药剂师的脸上，这是一位身材修长的药剂师，她觉得儿子与药剂师很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因为儿子身材同样高大，儿子天生就是考古的人，他适宜在野外生活，儿子和药剂师结婚了。
很快儿子和药剂师的儿子出世了……一切世俗生活都顺理成章地继续下去，为此，作为儿子的母亲她承担了抚养孙子的职责。她不知道，正是在这一阶段，也正是儿子和药剂师的婚姻生活发生分居的时刻，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儿子和药剂师的分居早就已经开始了，而且她永远也难以想象儿子和药剂师从新婚第一夜开始彼此就在抗拒两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异味，也正是这种职业味道使得儿子和药剂师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性生活的幸福。
味道左右着他们的生活，在两种相互排斥的味道之中男人和女人却在同一个空间开始了生活，而这种生活在他们的母亲看来是幸福的、稳定的。直到她的孙子宣布了父母在分居，她失眠了一夜。由于儿子长期在外，药剂师在忙碌，杨福莲很少到儿子家里去，她只记得儿子和药剂师结婚的那一夜，那张婚床很大，是她亲自为他们铺的婚床，她知道婚床是儿子和药剂师肉体和灵魂交织之地，所以她庄严地铺上了散发出清香的床单。昨夜，她失眠了一夜，她想，是什么样的问题使得儿子和药剂师在那张婚床上分离呢？
